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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兩人手比劃著演默劇式的好一會,樓上有人下來,她馬上回屋去了。那人過去了,我上到樓梯中間,看著沒有動靜正想走上去再解釋。她突然沖了出來,我轉身就跑。她站在上面說:「男子漢,男子漢呢。」我在下麵昂了頭說:「我不跑你要打我呀!」後來拿尿去化驗了,並沒有懷孕。她看了化驗單還不信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都過有十天了。我說:「那你從來沒有這樣憂慮激動過。」又過了一個星期,她高興地告訴我說:「怪你怪錯了,你別生我的氣,要是平時我也不會那樣呢。」我嘆息說:「出國都把人折磨成什麼了,北美有錢撿嗎!」

  時間一天天過去,接收單位還是沒有希望,思文需要的只是一紙證明去市公安局辦護照,但就是沒有哪個單位願蓋這個章。我們的親友全部出動,活動了一個月也沒有進展,思文幾乎就要瘋了。有一天我開玩笑說:「不就是一個章嗎,實在沒辦法,自己刻一個算了。多出點錢找街上那些流動的刻章人。」她說:「那怎麼行,到公安局開玩笑。露了餡我這個國就出不成了,還要判刑。」我說:「說笑話呢,誰真的敢?」她沉默一會,象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又下決心似的說:「最後沒有辦法了,判刑也要試一試,我反正是不要命了。找人刻也要坐了火車到別的城市去找,萬一出了事也不連累到他。」我看她認真起來,想得這麼細,心裡怕了說:「開玩笑的啊,你當真什麼!你想要我坐幾年牢吧。」她說:「你自己說出來的,那自己去做,我不管你怎麼做,不問過程只問結果。出了事我就說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坐牢也是我去坐。」看她那神態我心裡想,出國不成恐怕要鬧出人命來的。

  在一籌莫展走投無路之際,事情忽然輕易解決了。我的一個朋友一天來訪,知道後自告奮勇說,他在一個研究所有熟人,關係不太密切但可以試試。我說:「早就試過了,想送東西也送不進去。」思文卻馬上提出陪他一起去,當天就得到消息同意接收,幾天後派人去思文學校拿了檔案,又開出了接收調令。兩天之內辦完了調動手續,馬上又開出了申請護照的證明。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拿到護照那天思文捧了在嘴上親得「嘖嘖」有聲說:「為你這鬼東西我都差點死了。」又貼在面頰上摩挲。我說:「還不是靠了我,我的朋友。」她說:「靠你我還有今天,以後你講的話我要多想幾想。」以後我再說什麼,她也不反駁,只是從喉嚨裡哼出一聲冷笑,那輕輕的一聲象刀片子一樣刮得我心裡生疼,我在心裡發出一聲壓抑著的絕望嘆息。

  一個多月以後,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一下自己內心的感受到底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思文就去了聖約翰斯。

  那天夜裡的月亮又白又大又圓。我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沉沉睡去。我在睡著之前的最後一絲印象是,那冷冷的圓圓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視窗消失。

  【十八】

  和思文的感情一旦開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這是一種難以扭轉的惡性循環,我和她都無意出於理智的考慮作出妥協,把發展引向另一個方向。對事情的危險前景我有了模糊的意識,卻沒有情緒去補救,倒象自己是個聽之任之的旁觀者。我並沒有在內心精心計算過利弊得失,只是憑著直感去行事,這種直感是理智不能駕馭的強大心理力量,連自己也無法解釋。後來想起來,當時我潛意識中有一種破壞性的惡意,它裹挾著任性、固執和些許殘忍向前滾動。不知思文對事情的前景有怎樣的認識,她並不是缺乏想像的人。

  於是很小的衝突也有了很強的破壞性。這一天思文說,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妹妹思華弄到聖約翰斯讀語言學校。我說:「自己壓得氣都喘不過來,再背上幾十幾百斤。思華外語不懂幾句,體力又沒有,嬌嬌的弱不禁風,來了幹什麼。」她說:「思華是做工人的,沒有你這麼多麻煩,只要能賺錢就行。她端盤子總端得起吧。」我說:「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還找不到她找得到?讀語言學校工作許可證也申請不到。」她說:「打黑工,總比中國賺得多。」我說:「來了還不是天天閑在這裡,起碼房子你要給她租一間。」她說:「這你別怕,不要你養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歸我包圓。」我說:「你能負責包圓,你能負責我還會落到這一步!你只能負責一個屁!」她馬上說:「我就能負責你這個屁,不是我你這個屁能放到北美歷史系來?」我一次次鞠躬說:「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說:「那我的弟弟也要來。」她說:「那也可以,等思華來了再說。」我說:「他是男的先來。」她說:「我先來思華先來。」

   爭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樓下去做飯,我心裡靜不下來,又追到樓下去說,她把飯鍋往電爐上一頓,水濺起來在燒紅的電熱盤上「滋滋」地響,騰起一股白氣,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說我也懶得聽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塗,哪裡有精神來聽這些閒空話。跟你我口水都講枯了。」說著吐了舌子給我看,我氣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害了我們自己還要害思華。」她沖過來說:「我害了你是嗎,我害了你!你良心都喂給狗貓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齒說:「固執的人,固執的人!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人!」我說:「那你找了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個男人就這麼狹隘,你什麼時候才會象個男人!」我渾身的血燃燒著,把冰箱踢了一腳說:「放屁!」冰箱的門開了,她把它關上,笑一笑說:「踩著了你的痛腳是吧!」我說:「放屁,放狗屁!」她說:「你再罵,你敢再罵一句,我拳頭都捏得叫了。」

   我笑起來說:「嘿嘿,你還想打人!放──」話沒說完她一掌打在我臉上,我痛得一叫說:「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臉我還是個男人!」我用手擋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從後面抱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著身子掙不開,就踩我的腳。我鬆開她說:「你打,讓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臉,使勁打我的身上。我閉了眼站在那裡不動。她又打了幾下說「「沒有勁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經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癡呆呆地站在那裡象一尊木偶,無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著,坐在椅子上呆望著我。我一時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癡呆著不知多久,時間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淚從眼角沁出來,緩緩流過面頰帶來一點微癢。

  這癢癢的感覺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回到了現實,想起了剛才那一幕,鼻子一陣酸痛,抿了嘴眼淚默默地流,一顆顆掛在下巴處,再滴下去。思文開始木然地望著我,像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時看到我流淚,她似乎省悟到了什麼,低了頭避開我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雙手,不斷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動作中帶著一種自虐的殘忍,像是要平衡一下剛才對我的粗暴。我裝作不理解她這動作的意義,麻木地望了她不做聲。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點累了,才長長地嘆息一聲,頹然地倒在骯髒的地毯上。我聽到她開始輕輕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淚,這也沒有引起我心裡的那種愛憐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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