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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這麼多年以後我有時還在心裡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麼冷漠的聲音鎮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麼脆弱,而執著地請求她原諒哪怕一直到天明,以後的一切會不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開?如果我是學的其它專業,在北美能夠如魚得水,我和她的結局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如果……

  但是,人的一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組合起來的拼花圖案,每一塊碎片都不會有第二次安排,卻又決定著圖案是否完美的最終結局。沒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記不清的哪一天,隨口說了一句,要思文寫信給已經回國的外籍教授貝克,請他寄三十美元考託福,那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一切。那時她的同學一個個都趕赴北美,由於我沒有興趣,她也沒動過心。那時候,我的話對她來說幾乎就是上帝的聲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為最初的動力,推動了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貝克寄回的那封信,偶然地被別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裡引起議論,要貝克回信到我們系裡。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個「淩」字,擱在辦公室桌子上起碼有兩個月,我天天看見卻毫無感覺。我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思文也從不提起。

   當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這封信是寫給她的,拆開來看裡面夾著三十美元的時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美元,那暗綠色的圖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幾天之後,我陪著她南下廣州,怕只是寫信會報考不上託福。如果,思文的託福考試再多錯一道題……紐芬蘭大學是當時唯一考慮提供獎學金的學校,最初發出的三十多封信經過幾個回合,只剩下這最後一線希望。學校要求託福成績過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懸。以後每當她說起這件事,就說冥冥中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保佑,這使她對一切總是充滿信心,從不退縮。她的信念是,是困難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著生命的轉折,它恢宏的內涵和重大意義在很久以後才會呈現出來。如果……還有很多。一切生命的謎底都潛藏在這兩個字之中。但是,沒有如果。如果有的話,每一個生命都會是另一個樣子。一切都如大江東去無可逆轉無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圓,在那個圓月之夜我想得很遠。

  跟思文認識的那年,我剛大學畢業。在找女朋友的問題上,我有著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雖然無可挑剔,但我還是有幾分猶豫。我沒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像所渴望的那種女性。有一次她說:「Husband說的都是對的,因為他是husband。」正是這一句話徹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後的猶豫。對女性我需要有一點精神優勢,需要她對我有一點小崇拜,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儘管有時我也想到這不過是一個無能的人想自我證實的願望,是幻想中的附加撫慰,是一個自己設置的人生騙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是個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過,並在這種幻覺中維持著心靈的平靜,那麼這種幻覺就不必殘忍地打破。明白了這一點我就不再往深處細想。

   當我的一個熟人,也是思文的中學老師告訴我,林思文曾是校學生會主席,是一個很能幹的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隨之又付之一笑。我覺得他們並不理解她,認真考慮一下這話的念頭在我頭腦中一閃就過去了。婚後的生活似乎也證實著我的判斷。思文多次說到她的最大願望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事業只是附帶的追求。反而是我多次督促她不要無所作為。在家庭中我感到自己很有力量,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年直到出國之前。直到今天我還無法判斷,思文在結婚前所作的姿態到底是出於一種實用主義的考慮,還是她的確真心實意地打算扮演一個柔順的妻子的角色。可以肯定的只是,她的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如果沒有出國這件事,她的這種素質也許永遠不會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來。

  出國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我和思文在幾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種種默契傾刻瓦解。隨著目標的逐步靠近,出國在她心目中由一個淡漠的概念變成一種狂熱的奮不顧身的追求。從收到獎學金通知書那天開始,思文陷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在她的面前還有太多的困難需要克服。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而研究生按規定不能出國,她必須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退學。她又是從本系考上的研究生,退了學回到本系,這時申請出國,馬上會暴露出退學的理由是一場騙局,所以又必須立刻調動工作,這又要得到系領導和校組織處的同意。然後,還要找到一個接收單位,這個單位不但要同意接受她,而且還要同意她馬上辦理出國手續。還有,她的獎學金只有六千加元,而簽證至少要八千五百加元,她必須另外找人作經濟擔保。而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多月之內完成。

  一開始我就和她發生了矛盾。我建議她對校研究生處說明退學的真實理由,這樣就不存在同意調走和找接收單位的問題,直接在本校辦出國手續。在我看來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好調動根本不可能。但她要一步步走,寧可麻煩也要穩妥。她毫不遲疑地否決了我的建議。幾天之後有消息傳來,另外一個研究生想退學去日本,對研究生處說明真實理由,遭到堅決的拒絕,還找了檔給他看。得到這個消息思文拖了我連夜拜訪了他,那研究生直讚揚思文精明,罵自己糊塗,不懂世事,又說自己能變個女的就好了,裝作有了身孕就可以退學。思文說:「這一點早就想到了。」出了門思文說:「看到了吧!聽了你的我就完了,你的話真的信不得。本來我想靠你,看起來是靠不住的。以後你最多只能建議,不能作決定。」我的威信從此開始破滅。

  思文從一個懷孕的女友那里弄到了尿,要我填了她的名字去化驗。然後取了證實懷孕的化驗單,找到一個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副校長,請他幫助說服研究生處同意退學。她說:「我都快三十歲了才懷了孕,想去做掉他又不同意,」說著指一指我,我馬上硬了臉上的肌肉做出堅決反對的神態。「想讀下去又實在無法兼顧……」她說著這些的時候神色凝重,講到研究生學位丟了太可惜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聲音哽咽,掏出手絹側了臉去擦眼淚。副校長顯然被感動了,答應明天就打電話給研究生處。我木偶似的呆在一旁,如此生動的表演使我如坐針氈,我萬沒想到思文還有這麼一手。

   我相信在那一瞬間她自己一定也動了感情,連我這個知情人也看不出絲毫的做作,細想之下就甚至感到些許恐怖。出來我說:「思文憑你這張嘴,說水上能點燈我也會相信的。你去加拿大怎麼學民俗學呢?」她望了我不知什麼意思。我又說:「你應該學電影表演才是,你肯定有天賦,得奧斯卡獎也沒問題。」她說:「你在心裡笑我了吧,被逼成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說:「你倒是心裡放得下架子做得出來!」她說:「不做有什麼辦法你倒告訴我!你當我是有表演欲呢。活這個世界上只能按達到目的的需要去做,不能說自己想怎麼做。算了算了,你心裡的傲慢先收拾好了,要不你有本事把路都走通了什麼都不要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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