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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從水房回來,她已經睡到毯子裡去了。我說:「這麼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雙眼追隨著我,一聲不吭。我說:「我再看幾分鐘書引一引瞌睡來。」一邊把衣服脫了,鑽到毯子裡看書。偶然瞟她一眼,她望著我,眼神好奇怪。我說:「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裡面有香氣吧。」她不做聲把毯子退到脖子處裹緊,眼睛依然望了我。

  我用眼角去瞟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在燈下觀察她的側影,她現在也觀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麼。恐怕她看久了,也發現了我的毛病。又想著還不至於,自己鼻子長得直,還經常跟她開玩笑說是「國標的」,以前的側影相張張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問一句,馬上又覺得沒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歡不喜歡」這種永無休止的令人難堪的話題。在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們對婚姻生活已經麻木疲憊甚至厭倦,在內心渴望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豔遇再次激發起如火的熱情;但他們在妻子永無休止的追問中,仍然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千百遍不厭其煩地回答那些毫無意義的追問。

  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被追問著說出那些纏綿的話,就會感到心裡受了損傷。我覺得那些花言巧語說了出去虛偽透頂可笑之至,飄在空氣中有一種金屬般空洞的輕響。雖然我也明白,那些話儘管已經重複千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卻永葆青春。我內心那種執著的清高,阻止著我違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時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下,偶爾說了幾句,臉上就熱烘烘地發燒。

  我打著哈欠說:「好瞌睡了。」馬上又意識到這話說漏了嘴,又說了她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於是默默熄了燈,一片濃黑馬上佈滿了四壁。在黑暗中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在夜的掩護下,我可以自由地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在睡覺之前經常有這種期待,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吸氣聲,漸漸地化成了一陣抽泣。我吃了一驚,翻身去摸思文的臉,濕漉漉的一片,顯然她已經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去摟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順著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來她赤裸著身子躺在這裡,而我卻根本沒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過去說:「思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怎麼不告訴我呢,我怎麼就沒想到,原諒我好嗎原諒這一次,你胸懷寬廣。」我說得語無倫次,回答我的是一聲突然迸發出來的慟哭。她哭著用力把我推開,我又用力挨了過去,把她的頭摟過來,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閃避著,我胳膊摟緊了她的頭,舌子想抵開她的嘴唇。她的牙齒緊緊咬著,無論如何也不張開,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反抗聲。她又兩隻手撐著把我推開,雙腳也彎曲了抵住我的身體,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雙手狠命一推說:

  「不要碰我!」一邊大口的喘息。

  我還想挨過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陣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說:「思文,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就混蛋這唯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麼都沒有情緒,這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

  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聽明白了我的話,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說:「高力偉你不要碰我,說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會感到不舒服。」她說著鬆開雙手。

  一股涼意倏地在我心中劃過,我身子哆嗦一下。在這冷峻聲音的沉重壓力下,我只好放棄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內衣。我伸手開了燈讓她看得清些,她在燈光亮的那一瞬間用衣服遮了胸說:「關燈。」見我不動,她又用更嚴厲的聲音說:「關燈!」我只好把燈關了。她穿好衣服說:「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呢。」我說:「思文,你一定要聽我說──」她打斷我的話:「算了,你也不必解釋,那都是多餘的,還可以說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來這麼久了,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我說:「我承認的確是在逃避,但不是為了別的。我情緒太壓抑了,沒有心情,在情緒壓抑的時候沒有心情就只好逃避。這是真的,你別想得太多。」她很平靜地說:「睡吧,明天還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點都不怨你。」

  我還想解釋什麼,但就是想不出一兩句有力的話來。如果我是一個善於矯飾的人,也許還可以在她心中維持更長久一些的幻覺。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接受對方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排拒。這種接受和排拒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說明,力量卻異常地強大。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到加拿大以後我對她漸漸地有了這樣一種排拒,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結婚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當她生氣起來,眼角皺紋的線條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這樣一種感覺。

  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以前對這一點沒有一點意識?我內心有一種很執著的心理定勢,促使著我接受一個柔弱的而不是強幹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種憐愛,這種憐愛又會化為強大的心理動力,我在蔭庇了對方的同時證實著自己。而強幹的女性則總是不斷地證明著我的無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餘感到沮喪。這種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裡給自己以嚴厲的批評,卻是徒勞無益。後來我知道這已經成為一種無法說明的本能,也許在我一生中已經無法改變。

  月亮升起來了,冷冷的圓圓的嵌在窗櫃裡。天邊的圓月使我產生了昏眩的遐想。在這歲月長河的某一天,我為什麼會在天涯海角遙望著他鄉明月?為什麼這樣一個遙遠的女人會睡在我身邊?這一切是不是有著什麼永恆的神秘意義?好像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長的歲月,宇宙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輕輕訴說。我在寂靜中感到了一個巨大而無形的影子的迫近。

  【十七】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夜的月亮。這些年來它一直明晃晃的懸在我記憶中的某一個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明亮,沒有風,也沒有雲。碎小的星星在遙遙閃亮。蒼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點幽幽的藍,久久凝望著,又似乎泛著白色的微光。月亮的邊緣非常清晰,並沒有我記憶中那種毛茸茸的潮濕的感覺,它白白大大,在視窗緩緩移動,象有一隻神奇而無形的手在艱難地推著。我忽然就強烈地感到它是有靈性的,正默然注視著人間多少正在展開的故事。我記起了今天是中秋節,白天上課時想起來後來又忘記它了。我真的沒有見過這麼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著家鄉的月亮是不是就是這一個。為什麼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也許因為這是遙遠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這樣陌生而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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