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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壓緊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說:「問了這一句就讓你睡去。你說真的,不准說假的,這一年有別人到我們房裡去過沒有?」我又在暗中一笑說:「有啊,好多人去過,胡大鵬也去過。我們打牌還打過通宵呢。一年沒去過人那怎麼可能?」她說:「別扯,有別的女的去過沒有?」我說:「別的女的,讓我想想,哦,隔壁馬老師愛人來借過餐票,對門方老師愛人還來借過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擰說:「講真的不,不講真的我又用大勁了。」我恍然大悟說:「搞半天你問的是莉妹子!」我們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讓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來過,這一年十多個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擰說:「你說真的,不說我又用大勁了。」我「哎喲」一聲說:「輕點輕點,我說真的你又要揪痛我的肉,逼我說假的!沒有呢!」她松了手說:「假的是沒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訴我她是誰。其實這一年你一個人在家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誰呢,長得漂亮不?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說:「林思文呢,你當我真的瞌睡糊塗了是不?」

   我尖了嗓子學她的聲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她又要擰我,嚷著:「你說真的,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倒要問你,你是為自己在這裡有了莉伢子造輿論嗎?你一個人在這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誰呢,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她說:「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個個都是花心花腸子花腳貓。」我說:「那文靜是男人還是女人?」她說:「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擰我,我抓住了說:「再擰我的神經興奮了,這一晚又沒有了。我怎麼會有莉妹子,我只有你。」說著這話我心裡想起舒明明,慚愧著夾在這中間,兩方面都在迫不得已的背叛。思文鬆開手說:「這還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說著在我肩上親出一聲脆響,轉了身過去說:「我睡了你別動我,要是明天做事沒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睜了眼,呆望著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爾有車從門前馬路上駛過,車輪擦地的沙沙聲聽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燈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著淡白的光。我想著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馬上又省悟到現在是國內的白天。來了這麼些天,我沒給她寫信,我們之間的事就這麼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說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裡才不至於洩露了秘密。我極力想回憶起她的面容,卻怎麼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點恐懼,這麼熟悉的人,這才二十多天,怎麼會呢?我又想著如果地球可以打個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繩子吊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對面,這個洞得斜著打。

  我考慮著怎樣在頭腦中那個想像的地球上打這個洞,角度該怎麼傾斜,想來想去越想越不明白,頭腦裡丫丫叉叉的象架著許多樹枝。這時突然象有一道電光掠過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動如此清晰。我想像著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條林蔭道上,手裡提著那只綴著藍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癡癡迷迷的望著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裡等她。互相看見了交換了眼神,卻又裝著不認識,我推了單車,她就跟在我後面走。到了僻靜之處,我跨上單車腳點了地,也不往後看,感到她在後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就飛駛起來,她的一手只就抓住了我的衣角。

  正想著思文輕輕叫一聲:「高力偉。」我嚇了一跳,閉上眼不動,她又輕叫幾聲,把身體往我這邊靠一點,我還不動。她又靠近一點,貼近了輕輕碰我,見還是沒反應,坐起來把電燈打開。我含糊地哼哼幾聲,用手遮了燈光。她說:「人總是往中間滾,這個席夢思要不得了。」我叫她下了床,把裝書的紙盒一掀,書都倒在地毯上,把紙盒折起來塞到席夢思中間,試一試果然好得多。我說:「下次去撿一張好的來。」重新睡下,她推著我說:「睡不著。」我說:「別想那麼多就睡著了。」她說:「好,不過我還要問你最後一句話。」我說:「My God!都有十幾個最後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沒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說:「我只問你,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我說:「都問過多少次了。這傻問題我再不回答了。」她說:「跟你說認真的你別繞來繞去。我剛才睡在這裡想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說:「我是喜歡你呢,不喜歡跟你結婚幹什麼?」她馬上說:「那是以前,我問的是現在。」我說:「天,天!要我怎麼說!」

  她冷靜地說:「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她說:「你來有這麼多天了,我沒有覺得你喜歡我,我覺得你變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來問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騙也騙不過。我說:「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為自己辨護,到了這裡我心情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自己一錢不值,窩囊,我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這叫我怎麼有心情?真的我沒有心情,沒有心情。」說著我鼻子一酸,聲音也顫抖了。她一隻手慢慢地摸到我臉上,又摸我眼邊有沒有淚,說:「我理解你,力偉,我理解你。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問一句,你沒變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對,我不該惹你不高興。我沒想到這一點,現有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點鐘就會亮了。」

  【十】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裡閑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杆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蝨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

   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莊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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