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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 me some 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 money,I'm 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

  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癢癢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 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以下略去1800字)……

  我正策劃著怎麼把發豆芽這件事好好做一下,這天思文回來興沖沖地說:「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問她她不肯說,要我猜。我說:「會有什麼好事輪到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還要我猜。我想著是不是獎學金有希望了,卻說:「別彎彎繞了,你!」她說:「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膽子大一點。」我心想,你彎彎繞我也繞彎彎,於是說:「那一定是家裡有信來了。」她搖頭得意地笑。我猜來猜去就是不猜獎學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說:「獎學金得了!」我問:「你見到遜克利爾啦?」她說:「見了!」遜克利爾是歷史系主任。

  這些日子思文一直與遜克利爾聯繫,總是告訴他說,高力偉就會來加拿大了,卻不讓我出面,怕一見面我的英語露了底就沒有希望了。在國內時我按歷史系的需要設計了課程,編造了成績單,又在雜誌上找一篇論文請別人翻譯了自己抄一遍,把中文原文上別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貼了,複印後作了技術處理再複印一遍,毫無痕跡,然後幾樣東西一起寄出,得了錄取通知。沒料到現在獎學金也有了。思文說;「遜克利爾一見我就說,keep smile ,我知道獎學金有了,馬上告訴他你昨天已經來了。明天陪你去見他。」

   我沉默不語。她問:「又怎麼呢?」我說:「我的英語出不得場還是出不得場。結結巴巴的英語也講不來倒敢去見他,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口語不好,讀和寫沒有問題。」我說:「那又能騙幾天,暴露是遲早的事。外國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績單和論文還可以編造,連文憑是造出來的還不知多少,我至少還有文憑這一樣東西是真的。」她說:「現在都定下來了,你再出面也不怕了。」我說:「我心裡畏怯,壓力好大。別人在心裡笑呢,這種水準還讀研究生!我一輩子也沒做過這麼不要臉的事!」她說:「你呢,你呢!你那張臉是什麼臉,倒比總統的臉還威武些!你那麼多自信都到哪裡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氣把你吹起來。反正人都不認得,你怕什麼怕!」我說:「我跟自己心裡說,不怕,不怕,可還是怕,這是沒辦法的事。」

  她生了氣說:「跟你搞好了現成的還不敢上陣,那現在連我都要靠你這個男子漢怎麼辦?」我心裡一動,象有什麼東西要拼著沖出來,又象被什麼壓住了,吸一口大氣把悶氣強壓下去。她說:「出國,拿到獎學金,別人拼了半條命才得得到呢,你倒是坐在這裡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他也會願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說:「好怕聽不懂課,丟了中國人的臉。」她說:「別想著自己就代表了中國人,你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英語不行不會學吧!萬一拿個文憑也好向國內交待,萬一不行了退出來再找工作,就當是拿了錢學幾個月英語,進語言學校還要交錢呢。」我心裡沮喪得要命,豁出去說:「明天一定去,堅決徹底去!大不了不要我,會死人呀!」思文笑了說:「看,看,這個人!要你去讀書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場,有那麼可怕嗎?」我說:「只是我又欠你的了。」

   她上來捂了我的嘴說:「你我是什麼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邊。我想一把摟了她,含蓄地表現一下感激,可心裡那鬼鬼怪怪的力量在反抗著。她順勢在我腿上坐下來,摟了我的脖子撒嬌著說:「只要喜歡我就什麼都有了。」我抱了她倒象抱了什麼,彆彆扭扭著很不自然。她湊在我身邊說:「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我也應了說:「天無絕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學校不上課,我和另一個孩子去撿玻璃賣錢,有一天看見一整塊玻璃碎在地上,歡呼起來說:「天無絕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想著思文仰了臉問我:「又怎麼呢?」我掩飾著摟緊了她,在她肩頭一下一下拍著。她閉了眼一動不動。看看她的臉,我想,不知別的男人是不是也象我一樣,沒了心理優勢就沒了情緒?現在我是死魚一條了。有什麼辦法,我想活,可活得起來嗎?

  【十一】

  見到遜克利爾把獎學金的事最後定了下來,但見面時的尷尬我事後還心虛了好久。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遜克利爾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我按照思文在門外交待的,說:「Nice to meet you。」又上去握了握手。他也不起身,指指沙發要我們坐,思文坦然坐了,我也在沙發的邊沿坐了,欠著點身子,似乎這樣就能表示一點謙卑,對自己的資格不足有點彌補。思文跟他說話,說得很快聽不明白。我竭力想去聽懂,又裝作明白了似的不斷微微點頭。遜克利爾兩個指頭不停地在桌面上敲著,目光轉向我的時候,進去的雙眼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審視我,我鼓了勇氣堅持著迎了他的目光也不避開,仍然點頭微笑。

  牆上那幅東方仕女圖,是去年跟思文在王府井買的,不知思文什麼時候送給了他。我裝著去看那幅圖避開遜克利爾的目光,怕點頭點不到點子上。思文說話時很快地夾了一句中文:「別看著別的地方。」又把英文很快地說下去,眼睛並不望我一望。我又把目光移過來看著遜克利爾,點頭微笑。有一次我得了機會以為聽懂了,插問了一句,問原來那個得獎學金的人還會不會來?思文挨著我腳的那只腳用了點勁給我一個提醒,我再也不敢插話。遜克利爾拿出一封列印的信,飛快地簽了名遞給我,一邊吩咐什麼。我聽不懂但知道是告訴我獎學金的事,站起來雙手捧了,微笑著深深點頭,一邊說著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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