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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正為嘴笨生自己的氣,情急之中突然冒上來一句就說:「其實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這話我自己聽去也空空洞洞,覺得言不由衷,幸虧在黑暗的掩護下她看不見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麼敏銳的觀察力,會要當場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擔心著她會不會察覺我話語中的虛偽,克服著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攔,鼓起勇氣,準備她提出疑問我就以堅定的口氣堅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頭往我肩頭靠攏,一隻手也慢慢摸索過來,猶猶豫豫似乎在克服著心裡的羞怯。

  這溫情的舉動使我感到了慚愧,也有點難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動物,一句好聽的話就把她的判斷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補充說點什麼以鞏固她的印象,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沒騙我吧?」語氣中並沒有一絲懷疑,而是想催促著我把那句話再複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嬌羞,我相信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蓋下才有勇氣表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思文,這個女人,我的妻子,雖然整天的在外面衝鋒陷陣,精明強幹咄咄逼人,但內心依然非常軟弱。這種軟弱使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這些天來,我心中的自卑越來越濃厚,在她面前也越來越沒有勇氣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來越依仗那種執拗來掩飾內心的虛弱。現在忽然覺得,生活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義還可以得到一種渺小的證實。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自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摟得更緊,直到她發出幾聲輕輕的呻喚,似乎這樣就能夠更充分地證實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頭貼著我的肩,呼吸有點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癢癢的,在黑暗中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我心裡有一種自責,無論如何,思文對我的忠誠是無可懷疑的,我卻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這一年中有著什麼陰私。而且,她直到今天還生活在佔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覺之中,她不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名義上屬於她的東西已經有人在分享,甚至有了喧賓奪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種精幹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現在,卻又覺得她有些可憐。畢竟那種氣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壓力逼出來的,在這異國它鄉你不關心自己就沒有人關心你。我這時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出國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多麼大的損傷。可她現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夢幻之中,對這一點毫無意識。也許,我得強迫著自己調整了心理狀態,去接受這樣一個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著思文的頭在我肩頭動了一下,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嘿,女人撒嬌起來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我在心裡暗暗發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見了自己的笑臉。我忍著笑,我知道一笑她就會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湊在她耳邊盡可能輕柔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語氣中摻入了一點玩笑似的溫柔,為了給她的嬌憨一種鼓勵。她果然領悟了這種鼓勵,舌子含在口中幾乎說不清話:「問你呢,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我吃了一驚,在心裡重複著:「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嗎?」我剛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哪裡講了什麼話呢。

  我在心裡緊張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講了什麼話,值得她來反問,又疑心自己心裡想著的什麼,被她用一種難以說明的方式偷聽了去。我試探著說:「我剛才講了那麼多話,你問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縮在我懷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說:「這你都不知道,可見你不是認真說的。你說這一年天天想我!」我沒料到她這半天沒有做聲,是一直在想著這句話,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裡慚愧著,含糊其辭地說:「我講的話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過我,說:「不說句句話,後面的話我都沒聽清楚,我只問這一句。」我這時很恨自己還沒有修養到睜了眼說瞎話也臉不變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著說出漂亮的話,感到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這種必要性的時候,我心中總有一種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維護內心的驕傲。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說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說明什麼,但卻很難克服這種內心的反抗。現在思文又在催逼著我,我如果滔滔不絕說出一大篇動聽的話,她也不會有什麼懷疑,或者一邊表示著不相信一邊就全盤接受了。但這些動聽的話即使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也不願因為迎合別人的歡心而說出來,特別當這個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飾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睡吧,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說:「最不喜歡聽這句話!」我笑了說:「瞌睡了都不准,都快兩點鐘了。」她說:「你還沒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讓你睡。」我心裡暗笑女人真是奇怪,多聽一遍就過癮了還是怎麼的呢。於是說:「我說的話每句都是真的,當然那句話也是真的。」為了自己內心的驕傲,我繞了個彎子回答她,又生怕她會不滿意,非要我把原話重複一遍。

  我在心裡作好了妥協的準備,打算她再追問就放棄這種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滿足地說:「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歡的是別人喜歡我,最不喜歡的是別人不喜歡我。別人喜歡我我才喜歡他,別人不喜歡我我就不喜歡他。我喜歡不喜歡一個人主要看他喜歡不喜歡我。」我忍著了笑,對著黑暗伸伸舌頭做做鬼臉,說:「那你這個人沒有原則。」她馬上說:「那你說誰有原則?人都這樣。」我說:「人都這樣。要是人只有原則沒有偏見人都不是人了,而且人的偏見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的,這是理解人的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她說:「那你對我有沒有偏見?」我說:「那當然有,不然我怎麼喜歡你不喜歡別人?」她說:「我怎麼就沒怎麼感到你喜歡我?」

   我意識到這又是個扯不清的話題,避開了說:「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裡來了──好啦,我睡了啊。」說著向另一側轉了身子,把毯子拉緊。她把我的身子掰過來,把我的手從她頸下拉過去繞到胸前安放好,輕輕拍一拍,似乎對那只手作了某種暗示的交待。我只裝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卻一動不動。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讓我體會那一團柔軟。我的手這才盤旋起來。這時她把身子滑下去用頭抵了我的胸說:「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我暗暗叫苦,這問來問去沒個完了。我說:「怎麼想你?還是放到心裡想。總不能向世界宣佈說,我想著林思文呢。那不合適吧。你問也問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識到問得沒有道理,卻仍不放過了我,說:「我再問你一句,真的是最後一句了。」說完又不往下說,等我催促她。我偏不催,故意出幾口粗氣又打起鼾來,她一推我說:「裝什麼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說:「那你快說,我真的眼睛也睜不開了。」說著誇張著打了個哈欠,把手從移開,想從她頸下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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