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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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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住我站立不穩的身子,反復不停地說著勸慰我的話。秦同強也來了,低聲地對王眉貞說著什麼;他們把我扶進一輛汽車裡,我靠在墊被上,顫動著肩膀飲泣著。 回到家中,我渾身無力地攀住樓梯的扶手上樓。腦裡嗡嗡有聲:那是真的嗎?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謠傳嗎?那只怕不是謠傳!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是真的呢?這已經是個事實了!這已經是個事實了!我的身體忽然一個大晃動,欄杆擋住了。祖母的房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人;不是多寶姊,是姨婆的貼身使喚女工陳媽。我張大淚水模糊的眼睛,老陳媽抓住我的手,告訴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個多鐘頭前被送入了醫院。 祖母躺在一片潔白的病床上,閉著眼睛靠著氧氣呼吸著,她的臉照舊安詳,只差不再認識我。來往的醫師滿臉嚴肅,表舅和表舅母抱持著我。我依著病床旁邊蹲下來,找著祖母的手,中午時分為我熨過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腳,讓這一雙我管它叫「駝子」的小腳踩在我的面頰上,這迭折不平的腳底給我僵硬和冰涼的感覺;無邊的恐怖和悲傷向我圍襲來,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團鬱氣。 一夜一日過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領口敞著,下襬撕裂開兩三寸,睜著發痛的眼睛癡癡地望著祖母。老人家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張動著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著枯乾的手,像要撫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顫動著,像在低喚著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兩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臉孔偎伏在她的膝蓋上,聲竭力嘶地叫喚著奶奶。 許多隻手按到我的身上來,我掙扎著,不讓他們拆散了我和祖母。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抱上我的腰,我踢著喊著,但落在這個蠻牛一樣的人的懷裡。我哭著喊著用盡全身的氣力,只覺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陣熱氣傳遍我的身,圍繞著我的人影逐漸模糊了。我疲乏之極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離開我去了。 *** 睜開眼睛,我發覺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恍惚覺得祖母坐在安樂椅上,蓬鬆的白髮在太陽底下發著銀色的光。我一把推開身上的棉被坐起來,靜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動不便的姨婆。我驚惶失措的向四面張望著,多寶姊緩緩地出現在盥洗室門邊,雙手掩著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聲音。 我握緊拳頭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鮮血沿著手背向下流。我感覺多寶姊的有氣力的手臂,頹廢地落在枕頭上。我聞著祖母頭髮的氣息,舉起臂膀環抱住頭臉,雙腳抽縮著向上觸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瀉一般的淚水。 「孩子,誰說死是這樣可怕可悲的?當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樣的自然。秋冬的落葉,旅行者的歸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賦給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錯認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還在耳際,我相信她的話,不是盲從,卻是理會她話中的真理。我不會要自己高興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許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個大善的人。天堂是個好去處嗎?什麼是長久不朽的福樂呢?福樂如果長久不朽,便失去了悅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悅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來維持,這喜悅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天堂、地獄和人間又有什麼區別?人生只是一場夢,祖母這場夢境終結了,我夢中的祖母匿跡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比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夢中又入了夢。 §十三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隻檀香木龕中,供奉在她房間裡大紅漆的方桌子上。我雖然不曾依照她的遺囑把骨灰撒在園子裡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無往而不在」的意思。龕前燃點了一對紅燭,多寶姊說上了年紀的人死去,靈前應該點著紅燭的。她又細心地擦亮一隻小銅爐,裡面焚著檀香;讓嫋嫋的輕煙,散香在搖曳的燭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著眼淚,默默相對。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當多寶姊為家務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時候。我望著貯存祖母骨灰的木龕,或是白色的輕煙,腦中思維飛馳,到了無窮無盡的境界。多寶姊坐下來便得說話,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願讓她說話,哭得太響,會令鄰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淚,一面告訴我祖母臨終的情況: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葉,那般地自然,平靜,靜悄悄地飄離樹身,一點也沒有痛苦和依戀。 「小姐。」多寶姊的肥指頭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淨了鼻涕。「我心裡最難過的是:這回老太太的喪事沒有體體面面的辦,你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回來,連……連……連棺木也沒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頭都會痛咧!人家說,火葬場裡夜夜都聽見鬼歎氣,這邊一聲『唉』,那邊一聲『唉』。唉,小姐,你想,我們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父親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為,人既然死了,身後的哀榮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絕不願與人爭短長,她覺得:留一份物質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樂。平淡簡樸的生活使自己心安,減別人妒羨;自心滿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為樂,輕視為苦的。但這道理自然和多寶姊說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個人磕頭,便得在陰司裡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會中參加的人寥寥無幾,她恨不能追到陰間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對這位頭腦簡單的好心人我感到無可奈何,只有煞費苦心地想著她能接受的道理對她解釋。比方說: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囑咐過姨婆的。至於父親和母親不能及時回來,這也是他們和我引為大遺憾的,只因為一切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親的風濕疼發作,全身不能動彈。無論如何,父親已準備盡速回來上海,來料理一切應該料理的事。他們獲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漁村中開了一個大規模的追悼會;如果多寶姊不堅持那些貧苦漁民的頭比不上那些達官顯貴的,那麼根據她的道理來演算,祖母在另一個世界裡,已有足夠的「鬼工」來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寶姊略感安慰地點點頭,紅腫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我還有去買錫箔,金的和銀的,你祖母在陰間裡才不缺錢用,還有,還要糊一座紙的大樓房,接連你祖母臥房旁邊的一間留著我自己用,日後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這話使我如夢初醒的記起一件事,這些時來我竟懵懵懂懂地問也沒有問過。祖母在世的時候我用不著管家裡有沒有錢,是有是無全由老人家籌畫打算,我們並沒有半點積蓄,姨婆家的諸位表舅表姨也並不充裕,這一回祖母進醫院到了治喪,這一筆不小的費用可從哪裡來呢?我忙問多寶姊可知曉,她靦腆地再用大手掌按著鼻頭向上一推,斜著紅眼睛向我一睨,說:「那是我把你祖父給我的一枚鑽戒賣掉得來的錢嘍。噢……我是說……我是說……我對你姨婆說……是你父親匯來的。」 她賣掉祖父給她的鑽戒用來付清祖母的醫藥和喪事費用!什麼?祖父給了她一枚鑽戒?! 多寶姊用肥黑的手背抹著淚,告訴我她怎樣背著祖母和祖父相戀,又怎樣觸怒她的舊情人男僕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們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燒死祖父,多寶姊不明說,我已明知了。)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剛烈的祖父將置多寶姊于死地,只說王永忠的放火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敵,還成全了她一生摯愛的丈夫和她情敵間的戀情。祖父準備在那年秋間攜帶多寶姊北行,也就是啟程的前一天,他遇難身死了。 我垂淚望著眼前這小小的木龕,曾經隱藏過如許大的傷心事。我想:祖父的移愛,必定減輕祖母與他死別時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給她加倍的悲痛?至於多寶姊的終身感恩,更是後來的事…… 現在,我腦子裡還是這樣迷亂的,我以自己狹窄的心腸來解釋祖母寬大的胸襟,她的渾然忘我的境界,又豈是我這永遠跳不出自我範圍的人所能領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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