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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難道他沒說嗎?」她問著邊狠狠地扯著那紅綢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原來都是它。我伸手給取來,移挪平復後,用髮夾為她夾在左耳的上端,那兒她的鬢髮剛好梳出一個缺口。她點點頭,用手按了按,仰面向著我,問我白粉勻不勻,胭脂嫌不嫌太濃,然後要我為她畫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訴她張若白要我轉致的賀詞,她聽了疲乏地笑一笑,推開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著大紅緞湘繡被單的雙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閃入盥洗室裡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粧檯前,望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面孔,和顯得沒有血色的嘴唇。順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後擦唇膏。當我拿著梳子梳好發,鏡子中望見王眉貞出來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適,顯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彈得破的皮膚更是發出光彩來。

  「這件旗袍真好看,眉貞。」

  「好看嗎?」她把指頭按在眼睛上,隔了一會,坐在床沿上開始踏進一雙銀色的高跟鞋:「這……這是張若白送給我的,秦同強問我為什麼偏選上這一件,我說我喜歡這顏色。」

  她的音調裡有著一些什麼,我默默地望著她。

  「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狠命地咬住抖顫不停的嘴唇,眼淚流下來了。

  這使我心裡難過極了,一向隱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貞一向坦率地愛或恨她認為好和不好的人,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她對張若白特別好,卻不由不佩服她的極度的克制和容忍。淚水湧上我的眼,我握緊她的手,笨拙地問:「眉貞,你為什麼不早說?」

  「笑話。」她急忙抹眼淚,好像我的話是一聲響雷,已使她完全清醒過來了。「我不會那麼愚蠢地自找煩惱,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嗎?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我……我……只因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說什麼有情人……」她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同強知道嗎?」我歇了一會兒問她。

  「他心裡很清楚,他知道當時我願意與他和張若白在一起,目的並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張若白願意與你和我在一起,目的並不在我一樣。所差的,秦同強是一個男的,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我望著她歎了一口不能用言語形容的感傷的氣。

  她跑去化妝台前補粉,伸長脖子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孔,用白粉撲了又撲,指頭揉了又揉,生怕臉上留一些淚痕。

  「傻孩子,」她對著鏡子用祖母的口氣叫我,「不要這樣的為我煩惱,我會過得幸福而且快樂的,看我決定走上這一條路就是一個證明。秦同強因為能得到我而覺得快樂,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可珍貴的;他雖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處,我為什麼不珍惜他的好處,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樂呢?」

  我癡呆呆地坐著心裡百感交集,王眉貞已經完全恢復成一個愉快的新娘子了。這時全身上下打扮妥當,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的照著,胸前的項鍊和腕上的鐲子璀璨發光,我忽然覺得她變得陌生,不是多少年來和我朝夕相處的王眉貞了。

  「來為我把耳環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為她扣著,目光觸上她的,我們相望了一會兒,她的淚水又湧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強笑著說:「我很高興你能夠留在上海,不然,誰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誰也不能預料到今後的離合局面。雖然我對政治方面的興趣不濃,報紙只看看副刊,在學校裡也沒有聽見誰對目前的國家情形作著具體詳盡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聽見表舅們在談天,似乎大家都意識著一個巨大的浪頭即將到臨了。

  新郎官進來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說賓客們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後跟著他的姑媽和她的女兒周心秀。周心秀見了我,扮出一臉罕見的熱切的笑,然後一把拉住王眉貞到盥洗室裡面去。大胖子姑媽露著貪婪的眼光,觀察著新房中考究的擺設。我不忍見她那眼紅心妒的可憐相,好像周遭的一寶一物,都是從她心中血淋淋地給拎了出來的。王眉貞出來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說:「我們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沒半點忸怩模樣,殷勤地照顧著我,為我夾菜。我第一次見到秦同強的年高的父親,一撮斑白的羊須,目光炯炯,慈祥可親,一襲藍緞的長袍,外加一件黑色團壽花樣的馬褂。秦同強的母親早已去世,這又是一個原因,他們希望獨生子的秦同強早日成婚,使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婦。王眉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還是紅的,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王眉貞命裡的煞星,那位姨表妹並不在場,據說因為頭疼。看起來年齡不過四十多歲的姨丈也是一位書蠹蟲,在席上只顧和秦家老伯大談王陽明和陸象山,如果沒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動筷。

  新婚的一對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著,除了周心秀也是他們的親戚,我是同學裡唯一被邀請的人。現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鬧,那些比較友好的同學又都遠去,王眉貞說,就是這樣也省一些事。

  賓客們終於全散盡了,王眉貞抹著眼淚送過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撚著羊鬍鬚上樓去。我取著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貞留住我,說要和我說一兩句話。她把我領到他們新夫婦的小客廳裡,和我一起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仰面一幀她的穿戴學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對我盈盈地笑著,想就是張若白上回拍攝的。王眉貞雙手盡拉著我的大衣領子,一顆鈕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說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這句話嗎?」我笑了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現在我如果還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來攆我了。」

  「淩淨華。」她叫我一聲,但又止住不說話了。

  「什麼事呢?」我望著她的帶著憂慮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嗎?」

  「什麼?他……他病了嗎?」

  她閉上眼睛猛烈地搖著頭,用和我同樣大的氣力把我的手捏回來,指甲掐到我的皮膚裡。

  「他沒有病,剛才周心秀告訴我,她接到陳元珍的信,水越和陳元珍要在下月裡結婚了。」

  陳元珍!水越要和陳元珍結婚!天!這是真的嗎?這難道是真的嗎?

  王眉貞雙手捧住我的臉,無限憐惜地看我的淚水沿著她的手旁滾下來。

  「不值得你這樣悲傷的,淩淨華。說——說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

  我取下在我頰上的她的手,說:「眉貞,謝謝你,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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