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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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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去,夢見祖母說我衣服單薄。她用身子偎著我,她的身上沒有半點熱氣。我記起她的身體經火燒過,便哭了起來,老人家用手輕拍我的肩膀,低聲說:「傻孩子,傻孩子。」 我睜開眼,面前站著一個人,我震動已極地立起來,比見了祖母的靈魂還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的眼哀傷地望著我,面色灰敗得沒有一點人樣。許是將熄的熾光,加上我幾將乾涸的一雙眼,這不該屬於一個將要做陳元珍的新郎所應有的面目。潛伏在心中的痛楚噴泉似的從下湧上向四面散開,這些時來,被祖母去世這更高的浪頭壓住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挨過的時刻,從他的異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訴說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彎中間肩膀起伏著。我意識到現在我恨他!恨!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的,像烈火,隨時要伸出有破壞性的熊熊火焰。我覺得我們的路已經絕了,永遠沒有貫通的可能了。 「淨華,我……我……對不起你。」水越睜著佈滿紅絲的眼睛。 永遠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負責任的一句「對不起」。 我露出惡毒的神情冷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這真是上天愛護我,使我及時地認識了你的真面目,及時地脫離了你的魔掌。」 他閉上眼睛,淚水雨一樣地沿著面頰滴在桌子上。 「我想你帶了喜帖來給我,是不是?我有一塊紅色的衣料,麻煩你帶給你的新娘子。」 他的臉色慘變了,雙手扶住桌角,發出軋軋的響聲。猛一下的扭轉身,踏著踉蹌的步伐去了。 我的心急驟地往下沉,帶著所有因衝動激起的不正常的情緒。我不能讓他這樣的離開我,不能的!不能的!我握著雙拳佝僂著身子,瘋狂般的連喊著他的名字。 他回來了,默默無言地站在我面前。我雙手掩面,歇斯底里地盡情啜泣著。他跪了下來,雙手抱住我的膝蓋,說出一句使我大為震驚的話:「淨華,我一生愛的只是你一個。如果你相信,讓我們結婚吧!」 我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天下有這等使人迷亂到如此地步的事嗎?我的心抖著,身體抖著,嘴唇抖著,難道……難道……他們所說的話真的只是一個謠傳嗎? 「你知道我不愛陳元珍的。我恨她!討厭她!她……她……欺騙了我!」 什麼?什麼?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羞慚滿臉地低著頭,告訴我就是農曆的除夕夜,在他的好朋友陳元光的家裡,發生了一樁他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的事。 「陳元珍?」我遲疑地低聲問他。 他點點頭,大顆的汗水沁著,太陽穴在跳躍,額上的血管全都鼓凸出來。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滿臉的肌肉跳動著,毫無辦法克制;一腳踢去自己坐著的椅子,流著辣辣的淚,搖晃著身子狂笑著。 「你看……這……可能嗎……啊……奶奶,您說可能嗎?奶奶!奶奶!奶奶……」 我叫喊著沖向祖母的骨灰,抱住那木龕,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去,我不覺得痛,但鮮血已從我額角上流了下來。水越沖向我,我向前一俯又向後仰,他的臉上、身上全沾染了鮮血。我聽著多寶姊驚叫的聲音,一陣黑暗罩來,什麼也不知道了。 §十四 十個年頭過去,我來臺灣已整整十年了。當時我決定和多寶姊同到父母身邊去,但我們來不及去,父親和母親也來不及偕來寶島,我失去祖母後再被拆離了父母,但是,這痛苦又豈是我個人所獨有的? 在臺北近郊我和多寶姊有幢占地四十餘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舊居讓給老教授所得的款項買來的。也就是那餘下的一些錢,我一面在一所中學裡當教員,一面用以津貼不足的兩個人簡單的生活費用。 多寶姊年紀大了,但依舊身體強壯,精力過人。每月家事完畢,在前院小方塊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鵑,還有一株發著黃色濃香花朵的鷹爪桃,有時我學校回來不見她,獨自上觀音山拜掃祖母的墳墓去。她常為惦掛我的父母親而掉淚,這當兒,使我們寂寞生活最難挨過的時刻。 王眉貞舉家到了香港,秦同強經營一所貿易行,生意興隆。他們已有了兩子兩女,一家和樂融融,但也為了秦家老伯死在上海,王眉貞的姨丈姨母貧苦無依,覺著不安和煩惱。因為王眉貞給我來信,我得知許多同學的情況。例如:周心秀因為墮胎死去。霍恩青開始非常活躍,後來被捕下牢。丁香終於和「挖煤洞」徐天茂結婚。杜嫵媚嫁給王英久。王一川現在窮得連三餐也沒有著落。丁再光和林因輝先後經過香港到外國去。只有水越杳無訊息,因為他再也沒有回到上海,無法探聽的緣故。但是這個中秋節,我得到王眉貞寄來的一封掛號信,內中說到水越的好友陳元光到了香港,告訴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為他死的時候不在寧波,陳元光也不知道確實的死因和當時的情形,有人說因病,有人說被逼,也有人說是自殺。當他離開寧波的時候,交給陳元光一本日記簿,囑咐他日後設法轉給我。經王眉貞的安排,托一位親戚攜帶來台。 我認得這黑色布面上畫著金色竹葉的日記簿,當我看到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帶傾斜的字跡,十年來算已平復的心中,重新波濤澎湃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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