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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什麼指使?這是好差事呀!」

  「好差事留著給你自己了。」

  「你們兩個人不必互相推辭。」徐天茂說,「我的家離她最近,我可以順路送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誰稀罕你們送?」丁香恨恨地說著,先自一扭身飛步去了。徐天茂求之不得地便追,丁香又一扭身子轉回來,大聲地叫道:「牧羊人你送我回去好嗎?」

  「好呀!哪有不好的道理!」霍恩青說。

  「對不起,害你失去護送你的公主的機會。」

  「我的公主?她還愁沒有人送嗎?」

  我們同路搭上一輛電車的一共五個人:王英久、丁再光、秦同強、王眉貞和我。這節車廂裡沒有別的乘客,我們肩並肩的坐著,王英久說起準備明天晚上在林因輝家舉行的慶祝成功的晚會,和今後要籌畫成立的「月光團契」。

  「但是,」他看了我一眼說,「我們的台柱月光公主、女公爵、小提琴手、小白兔,還有那位永遠找不完靈感的小說家,在這個學期完畢時就要畢業了。」

  大家都沒有話,隔了好一會兒,我們的女公爵王眉貞小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虛空,虛空!忙了一陣的『月光公主』完了。四年來的大學生涯也快要完結了。」

  「誰有辦法抓住時光不讓走啊?」丁再光笑著說,「我想,就算『死』吧!我有一個妹妹十七歲的時候死去,她永遠只是十七歲,她的高中二年級的生涯也永遠不曾完結。」

  「見鬼!」王眉貞罵。

  「情緒上不成熟的人,往往是多愁善感的。」

  「你說什麼?」

  「為天地間存在的不可變的情況而苦惱不自解的人,便是情緒上欠成熟。」

  「舉個例。」

  「還要舉例哩!」丁再光笑出來了。

  「我不懂嘛!」

  「好,你求學,念了四年書,你得到學位,可是你心中感傷。」

  「因為我是個人,人有情感,豬便沒有。」

  「好,明日請教務長留你再讀一學期,心裡便不難過了。」

  「這……」王眉貞咬著牙打了丁再光一下。

  「人是天生可憐的,」這下丁再光歎口氣,「因為愚笨得可憐了。吃魚的時候嫌骨多,吃肉的時候嫌油膩;沒有魚的時候想魚味,沒有肉的時候想肉味。」

  「這又是什麼鬼話?」王眉貞嚷。

  「這是說您小姐在學校的時候恨考試,離開學校的時候想校園,都沒個是處!」

  「去你的!」王眉貞又打他。

  「喲!別打,我可要下車逃難了。」

  §十一

  星期日晚上在林因輝家裡舉行的慶祝「月光公主」演出成功的晚會我沒有參加,晚飯後很早便上床,躺在床上流眼淚。

  我想忘掉水越,卻沒有現在這樣思念摯切。他的音容笑貌,無一不在眼前;他像尊神像,在空中放著光芒,距離越高,光輝愈照得廣。我像個陷身泥沼的膜拜者,怕永生無法自拔了。

  時鐘滴答滴答的響,夜的周圍愈來愈靜謐。窗檻上淡灰色的光影忽來忽去的,像水越一樣的不可捉摸。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天上一輪滿月,我無意地念了一句:「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怎麼?我們應該分離嗎?」他顯得很吃驚。

  「又不是說你!」我吃吃地笑。

  「那麼,說你嗎?」

  「嗯。」我逗他。

  「假如——不是說我,自然也不是說你。或者,說你也就是說我。哪一說對呢?」

  「都對都不對。」我故意賣關子。

  他沉默了許久,到我忘記原因怪他不說話。

  又一次,我在衣襟上別了一枚胸針,他見了問道:「這是孤星伴月呢,還是月伴孤星?」

  「孤星伴月怎麼樣?月伴孤星怎麼樣?」我笑著問。

  「我是孤星你是月,孤星應該伴月,月可不應該陪伴孤星。」

  「你既然不是月,何必替她發表意見?」我還是笑。

  「因為我比月亮更知道自己。」

  ……

  我反復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亂,越尋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靜都是表面的,像樓下屋簷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經不起水勺一舀,整個兒的混沌。

  驀地,竹籬門起了響聲,那般的清晰,從寂寞的夜的空氣裡傳過來。什麼人這時候來不拉響小鈴鐺?姨婆家派來的人嗎?我傾聽了半天,沒有人上樓來叫門的聲音,便抓著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蓋著小園,小池面明滅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勁的咬住下嘴唇,前額緊貼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從胸中升上來,雙臂向外一撐,打開了窗。幾乎是同時候,榕樹下走出來一個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住窗檻上的十指發痛了,下意識地雙手用力一推,身子後退著像被彈開的皮球。沖出臥房,直向園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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