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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為你難過你這『身材短小』。」松鼠惡作劇地嘻嘻連聲。

  「我自己並不難過,你的難過多餘了!」

  緊張的情緒到了舞臺上便完全化去了,用手電筒發光的月亮也亮得很像樣。我沒有當那些觀眾是一大把的蔥,黑壓壓攢動著的一片人頭,和那幾千對的凝望著臺上的眼睛,一點兒也沒有給我們什麼不便和障礙。直到紙糊的月亮被黑紙板製成的雲塊遮掩著,觀眾的熱烈掌聲歷久不歇,我們謝了三次幕。

  回到化粧室去簡直不是一件易事,散場的同學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他們擁擠、叫嚷、跳蹦、喝采,給我們快樂,也使我們頭疼:擠斷秦同強的兔耳朵、松鼠的長尾巴,我的紙制王冠落下地,十幾隻手忙著搶去了。好不容易分成一條路來,大家噓了一口氣。小夜鶯和貓頭鷹倆把面具脫起向後一扔,相抱著跳起舞來了。

  「喂,怎麼樣,杜嫵媚?」手持著他的皮鼓的陳吉問:「你這只貓頭鷹還算大得合理嗎?」

  「怎麼不合理呢?」杜嫵媚高興地答。「老天爺看到我們晚上的演出,應該懊悔當初沒把貓頭鷹捏得和我一般大小啊!」

  我恨不能早些得到安靜,一溜煙跑入盥洗室,閉上眼睛,雙手護在灼熱的面頰上。王眉貞為我捧住換下的衣服,興奮至極的口裡盡說我怎樣演得好、唱得好和扮相出塵絕俗的美。

  對著這面圓鏡子,我把清潔霜厚厚的敷上臉,心裡湧上一陣無法擺去的寂寞和悲哀。其實,寂寞和悲哀無時不在,只在尋找機會顯露罷了。同學們在談論小提琴好透了,又有人說可惜水越不曾參加;另外一個噓了一聲,因為林寶文在他們身後。

  張若白走近我身旁,一手撐住桌面,默默地看著我的塗滿白色油脂的臉,我不能夠再忍耐什麼,請求他別盡看我這副怪模樣兒,但他咬住牙根語音沉重地說:「你的好模樣兒我看得太多了,該看一些你的怪模樣兒。還有,如果我不站在這裡,也會有別人來,你有辦法驅逐走誰呢?」

  小夜鶯和貓頭鷹換好衣服進來了,夜鶯手裡拿著我遺落在盥洗室裡的假珠項鍊,大聲地問霍恩青道:「牧羊人,你的公主呢?」

  霍恩青也在擦臉,嘴巴一努,說:「那不是她嗎?在和你的小提琴家談心哩!」

  「我的小提琴家!什麼話!」丁香咕嘟著,雙腳頓著地板走來,把珠鏈向桌上一放,回過身子便去了。仰著「挖煤洞」的徐天茂向她迎去,她一扭身子避開,撞上捧著一大堆面具的林因輝,嘩啦一聲,羊呀鹿呀,全在地上打滾了。

  陳教授進來告訴我們「月光公主」贏得第一,大家又叫著跳著拍了一回手;沒有更熱烈的情緒和方法表示高興,因為我們早把什麼都透支盡了。

  善後工作一一完成,全班人們離開夜色籠罩下的校院,走入漆黑的公園裡。一路上高聲談笑,不外是我們今晚上怎樣「了不起」的成功,坐在第一排的評判員們怎樣露著驚奇讚美的神情,陳教授怎樣的感動得眼中閃著淚光,我們校長的一張臉高興得又紅又亮,同學們怎樣如癡如醉的觀劇,如瘋如狂的鼓掌。一切在成功的幌子下的優點受了誇張,一切事實上存在的缺點受了掩蔽。大家說了笑,笑了說;瑣瑣碎碎,無窮無盡,好像天下大事只有一出「月光公主」。

  出了園門,是分手的時候。有人提議吃宵夜,大家鼓掌贊成,像將熄的油燈又添進一些油,我們愉快地走進一家點心店。這店裡燈光明亮,乾淨寬敞,因為已近打烊,客人不多。我們吩咐把四張小方桌合成一張大方桌,十幾個人圍坐下來,有什麼便什麼的來了就吃。

  「真精采!」林斌邊咀嚼邊說,「最後一幕招得許多女同學都哭了。一個一個偷偷摸摸地掏出手帕擦眼淚哩!」

  「這又不算悲劇,女同學們的眼淚太不值錢了。」小羊丁再光笑起來。

  「這還不算悲劇,小羊?」丁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兩個相愛的人不能相聚不能算悲劇?不說你們男的心腸硬、冷血、無情,還說我們的淚不值錢?」

  「我們男人這麼糟?」莊一夫問。

  「人家說看戲會流淚的人心腸最好,最多情。」小鹿徐天茂永遠是丁香的應聲蟲。「就像丁香吧,我看她最後一幕邊唱便流著淚哩!」

  「她戴著面具你怎麼看得見她流淚的?」小羊笑出兩列整齊潔白的牙齒。

  徐天茂無話可答,瞪著眼問道:「你說『月光公主』不算悲劇,難道是喜劇?是不是?」

  丁再光拿起小毛巾一抹嘴角,說這是陳教授的超現實而又不離現實所虛構出來的故事。一個公主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牧羊人,如果真有這回事,他們兩人又能夠結婚,將來的結果才真的是個悲劇了。

  「哼!你這個市儈小羊,只要有愛,分什麼貧富貴賤?」丁香說得理直氣壯的。

  「真是的,愛是沒有條件的啊!」徐天茂看了丁香一眼。

  「愛不是沒有條件的。」丁再光說。

  丁香大噓,比牧師聽人說不信耶穌,老處女聽人說失去貞操,還要吃驚。

  「市儈,市儈!」徐天茂嚷。

  「你的戀愛成功了沒有?小鹿。」丁再光問,「人家說什麼都比你這對下雨時可以裝下雨水的黑鼻孔美。這就是你夠不上條件,而愛是有條件的一個證明啊!」

  徐天茂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己從矮人國裡出來的,難道夠得上什麼條件?」

  「是呀!」丁再光笑得很輕鬆,「所以我有自知之明。不然的話,半夜三更也要爬起來追求月光公主哩!」

  大家全笑了。坐我對面的林寶文要我「火速」發表意見,我笑說小羊的智慧和謙遜,便是使人愛的兩個最好的條件。人人都有優點和缺點,全看愛人者的著重點是在哪裡。

  「哼,我看來,憑他這副矮相,智慧到會飛上天,也是沒有用的。」丁香鄙視地說。

  「所以你永遠不會愛我,我也永遠不會愛你!」丁再光微笑著說。

  丁香滿臉飛紅:「你有月光公主的愛了,可以向天叩頭謝恩了。」

  「淩淨華才配得上稱為一個好心腸、有情感的人,不是那些動不動愛流眼淚的可比。她永遠不想傷害哪一個人,我會一生一世感激她的好心,但我並不會愚笨得以為她真會和我談戀愛。要愛一個人,第一件事要自問是不是能給對方完整的幸福和快樂。如果只憑自私,結果對誰都沒有好處。」

  「小羊,我承認條件是愛的敲門磚,各人的愛的條件各不相同。但是既然有了愛,如果再注重條件,便不是真愛了。所以我說愛是有條件的開始,到了無條件的境界。『簡愛』在她的愛人成了殘廢後仍舊愛他,便是一個例子。」林斌被丁再光引起興趣來了。

  丁再光點頭嘆息說古今中外文豪們寫過多少偉大的愛的故事,芸芸眾生讀到自己所衷心追尋而又辦不到的故事時也覺得分外的嚮往和感動。一個男人希望他所愛的女人做夢的時候也還是對他「忠貞」,一個女人要她所愛的男人從心底裡承認她永遠是世上唯一的美人。其實,有情的人必定處處寄情,玫瑰可愛,芙蓉難道會差?晚霞悅目,明月何嘗不美?想得到別人給你永恆的愛,先要知道「給」,如泉源般永遠給對方新鮮不竭的感覺;如果你已經乾涸,還要人家給你讚美詞,這是虐待,虐待別人沒有不被人虐待的!

  「世界文明一天天地進步,人類的思想也應當一天天地接近開朗的境界。做人的宗旨應注重『給』,別只管『取』;譬如一棵蘋果樹,讓別人享用你的甘美的果實,然後必定有人為你灌溉。人永遠是選擇對自己有益的路走的,不管是精神上的,物質上的。」

  「小羊,」林斌聽得很起勁,「我們兩人合作寫小說好不好?」

  「他那鬼話寫在小說裡有人要讀?」丁香嘴一撇,「我第一個便把它撕了扔在垃圾箱裡。」

  離開點心店,丁香用手輕拍著打呵欠的嘴,說夜間的路好怕人,林寶文便問那一位男士順路護送丁香。

  「張若白吧!」霍恩青笑著說。

  「奇怪!憑什麼要你指使我?」張若白大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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