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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站在那邊,一張蒼白的,亮著一對比含淚更顫動人心的眼睛;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和多少次出現在我夢中一樣。這是夢嗎?這是另一個夢嗎?這一回不該再是一個夢!不該再是一個夢!

  「我……怕你已經……睡了。」水越期期地說。

  我眨著沾滿淚水的睫毛,從他落下綹頭髮的前額,看到生根般釘在地上的那一雙腳。

  「晚上我參加了你們的晚會,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頭,「剛才打這兒經過,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顫不已的嘴唇,赤裸的腳踢著地上的青草,我能夠感覺的,細砂刺疼著我的腳底。努力地忍住即將奔瀉的眼淚,說:「我想回到樓上去了。」

  他偏過臉去,語音沉痛地說:「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淨華。」

  我不說話,淚水緩緩地流下來。

  「我不應該這時候到這兒來打擾你……」

  「你不曾打擾我,是我打擾了你。」

  「……」

  「我……我不應該這時候還醒著,更不應該跑下樓來。那麼,你可以在這兒『自由』地坐一會兒,然後『安靜』地離開去。」

  他想說話但半天沒有說出來,雙手微舉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轉過身子踉蹌地避入樹蔭裡面,把臉伏在高擱在樹幹上的一隻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過臉來,溫熱的氣息吹在我臉上;我顫動著,本能地向後退,落坐在樹根上;他向我移近來,鼻音濁重地低喚我一聲,我身心沸騰地投向他,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牧羊人會見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說。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蓋上來,使我無法繼續下去。

  他歎了一口氣,極深極長的,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

  「說聲你愛我,淨華。」

  我默默的,輕撫著他的已經瘦削的肩膀。

  「你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淚水沿著面頰向下流著,滲入他的外衣裡。

  「我們是一對苦命的人,淨華。」

  「……」

  他的臉頰熨貼著我的背部,用力的壓擠著,像要壓擠去心中訴說不出的話。

  「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淨華。我——我不值得你這般對待我好的。」

  「自從你離開以後,我總覺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淨華,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這使我……」他遍吻著我的眼睛、鼻子、面頰和脖子,「現在笑一笑,我渴望見到你的帶著笑的眼睛,我好久不曾見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鬆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懷裡。

  「祖母都好嗎?」他哽咽地低聲問。

  我點點頭。

  「我雖然不曾見著她,但是我懷念著她。」

  「明天下午,好嗎?她見著你時不知道會怎樣的高興哩!」

  「不,我想——暫時我還是別見她。我想——像這樣,夜晚的時候,讓我來看你。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不是說,不是說我們中間的——誤會已經沒有了嗎?」

  「不,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誤會的。我擔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長久的在一起,比方說,結婚……」

  「我……我沒有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是……」

  他緘默了半晌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門外徘徊著,我不敢來打擾你……」

  「我想我不會願意的。」我重新淚流滿面地說。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立起身來,遲疑了兩三分鐘,轉身緩步走去。我用著全身的氣力擒抱住大樹幹,咬齧著一角樹皮哀哀哭著。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愈接近竹籬門時我的容忍愈難維持,瘋狂似的跳起腳來隨後追趕,他已經走近竹籬門,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經靠在竹籬門上。

  我滿眼淚水的望著他,他也滿眼淚水的望著我,我的淚滾下來時,他的淚也滾下來了。十分之七的月亮從黑雲中出來,迎面給我們一道淒絕寒冷的光。

  「回到樓上去吧,你要著涼了。」他說。

  「我……我答應你了,水越。」

  他無限深情和悲痛地望著我,使我心融,也使我心碎。我用寬袍的袖子抹著淚,他走近來,懷裡掏出一塊綠色的小手帕,在我臉上擦拭著。我認得,那是我的手帕,許久以前我們郊遊時候被他取去不肯還我的。我捏住他外衣上面的一顆鈕扣,收縮一下鼻子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在我耳旁沉重而急速的躍著,他的肩膀緩慢但是有力地圍抱著我,他的吻千鈞樣的烙印在我的鬢髮上。我仰起臉,承接著他的唇,咸咸的塗滿了淚水,不知道是我的,還是他的。

  ***

  整個星期過去了,水越不曾來。我投了一紙短簡在他的信箱中,告訴他晚上八點鐘我守候在小院裡。

  晚飯後,下起雨來。我憑窗望了好幾回,一片凝滯不化的暗褐色的天空,雨線前仆後繼,嘩啦嘩啦,無休無止。七點半過後,祖母上床持誦佛號,我心神不安地下樓來,坐在距地十多級的樓梯上;心想:水越來時,這兒瞧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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