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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街燈亮了,小池面閃爍著點點燦光。不一會兒,祖母窗口的橘紅色的光輝也斜射出來了。

  樓梯上起了一陣響:「咚!咚!咚!」將近兩百磅體重的人物下來了,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陳吉的大鼓,這時候該正在敲著吧。「鼓」聲止住,多寶姊端著一隻大託盤,口裡嘟嘟囔囔地向我走著來。託盤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大屁股安置在池畔的石塊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藍色的長褲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

  「這兩個煎蛋是我給你加的,薄薄的兩三片麵包怎麼吃得飽?麵包裡沒有別的,只是氣多,吃下去不長肉,只長屁。你祖父在世上的時候就不喜歡吃麵包,什麼東西也比不上我們的白米飯好。你這樣吃,看長出一身白毛來。」

  我正在咬麵包,聽她這樣說,笑出來了。三隻貓圍攏來,此起彼落的叫,因為聞到麵包裡面的沙丁魚。多寶姊咬著牙罵:「死貓,冤魂一樣的,真該都給人去,抱去兩隻你還捨不得,看這副饞相,給我滾,小黑!」她腳一抬,想踢那淘氣的小貓,差些從石塊上歪下來,也差些沒有把我的膝蓋骨捏碎;蘿蔔湯潑了,貓跑了。我把沙丁魚撥落在地上,貓又來了,多寶姊直埋怨,沒辦法。

  好容易吃了兩片麵包,湯喝半碗,蛋黃吮盡一隻,唉,連蛋黃都帶著苦味。我看著多寶姊討饒,但她瞪著眼睛像廟門上畫著的門神,說好說歹的不讓我通過。我拗不過,只好把那沒蛋黃的蛋白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裡。她的眼睛撥楞撥楞瞪的,總算端起了託盤,咚呀咚的上樓去。我看她轉身消失在祖母的房門後,把蛋白吐在手帕上,心想世上不論任何事,在不適當的時候來時都是一種苦刑。我也有過餓得流著口水想念太陽樣的煎蛋的日子,現在……嘔,我雙手掩住口,眼水也湧上來了。

  竹籬門上的小鈴鐺響起來了。門開處,閃進一個頎長的身影。我心中一陣猛跳,再一看,原來這是張若白。也許我早就該息去水越會來看我的念頭。

  多寶姊在樓梯頭嚷起來了,我說有客,請她端來兩杯茶。

  張若白大約沒想到我這時候還在庭院裡,口裡咦了一聲說:「晚風這麼涼,你不怕嗎?」

  我說院子裡的空氣比屋裡好,現在,滿月上升了。

  他並不注意月亮,只向多寶姊坐過的石塊上坐定。他的身上穿一件鐵灰色的新西裝,一條領帶也是鐵灰色的,又黑又密的頭髮梳得光亮,垂著眼皮反復地用手帕擦掌心,像個怕羞的大孩子。他仰起臉,月光在他臉上畫出紛紜密遝的葉影,眼鏡片後的眼鏡也是明明暗暗的。欲言又止地對我說冒昧,因為他再也忍不住,這時候闖入到我的家裡來。

  「音樂會完畢了嗎?」我問。

  「不,我離開的時候正開始大合唱的節目。反正我的節目都完了,而且那空氣怪——怪悶人的。我走到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徘徊著,耳裡好像聽著那次你在教堂裡獨唱的歌聲……」

  「晚上的會一定很精采,是嗎?」

  「水越的鋼琴最好,一支莫札特的D大調迴旋曲,同學們差不多瘋狂了。但是他們都失望地問我,為什麼沒有你的獨唱節目。」

  「不要說你的小提琴和吉他不夠好。」

  「不要恭維我,這比你批評我分不清顏色的雅俗還要使我難過。」

  「我是說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我看他念念不忘我偶然說過的一句話,倒也好笑了。

  「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他一字一字的念著,好像要把它牢記在心中。

  「對了,我是這樣說,你同意嗎?」

  「嗯,」他略傾著頭,雙手合攏,指尖對著指尖,掌心一會分一會合的,遲疑地說:「嗯,不,不同意。比方說,紅色和綠色,多麼的刺眼;還有金色和銀色,俗不可耐的,不是嗎?」

  「那是人們給聯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的緣故。其實,比如說金色,為什麼不想黃金的堅固,有益人類的功用,還有像張老伯這樣的義舉呢?」

  他驚訝地望著我,他的不願被我知道這事顯然出自真心。半晌訥訥地說:「淨華,我的父親,他——他十分欽佩淩老伯的。」

  「同樣的,你的父親也是十分可敬佩的。」

  「他從前受過人的幫助,所以才有今日。現在他知道幫助別人,只是一件非常自然而且應該的事。」

  「我的父親在漁村中度過了好幾個年頭,關心漁村中的孩子們,也是非常自然的。」

  「許多人譏笑我的父親心理不正常,或是乾脆誣衊他拿別人的錢來買名譽。」

  「這是難免的,讓他們去說得了。也有人說我的父親簡直是個瘋子哩!」

  多寶姊端茶下來,一隻小茶几當茶盤,比剛才多了些重量,一下一下的「慢鼓」敲得更像樣。我告訴張若白我對這「鼓」聲和陳吉大鼓的聯想,使他大笑了。他說我簡直有了神通,這真是不折不扣的陳吉的慢鼓,所不同的,我家這位敲不出急鼓來罷了。於是我們一同笑,直笑得我氣管裡的痰也爬上來了。

  我啜了口茶,他也啜了一口茶;我放下玻璃杯,他也放下玻璃杯,手指觸上我的手指。我忙把杯子再舉起,靠近唇旁,茶味非常苦,多寶姊給祖母沏慣了釅茶的。我說:「這茶太苦了。」

  「苦嗎?我不覺得哩,也許我早已喝慣了比這更苦萬倍的苦汁。」說著,他一仰脖子把那杯茶全喝光了。

  我裝作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問他要不要再喝一杯,他要我把杯子裡的倒給他。我不願意,他嘆息說連這點恩惠也吝嗇,我說可以再給他倒一杯來,他連忙說:「不必了,剛才我被陳吉的鼓聲吵得頭昏,再聽多財姊敲一陣,可要沒命了。」

  我笑他把「多寶」誤為「多財」,說:「別告訴我你那麼怕,必要的時候,我會請她把急鼓也敲幾遍哩!」

  「我知道你會的。」他的聲調變得嚴肅淒涼了。「但是很奇怪,如果你真要我怕時我卻一點兒也不怕,即使你會扔把刀子趕我走,我也情願讓你把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當然,有一個時候我曾經考慮過……」

  我知道他說不出口的是關於水越,現在學校裡又有謠言,說我把水越「遺棄」了。這也許是我的「幸」又「不幸」的地方,同學們總覺得唯有我才有資格遺棄別人。我自然不必向誰去分辯這一點,被「遺棄」的人卻被當做「遺棄人」的人,對自己自尊心來說,也大大的有了交代呀!

  也許是月光的力量,張若白比哪一次都坦白地向我訴出心中的話,說他每一次見著我時都增加一番心的顫動,這顫動到達最高峰,使他無法自製。他也曾努力地要使自己清醒過來,比方說,把思想和精力放在音樂、書本上,甚至籌畫回到他父母身邊;但每一次都失敗,一雙泥足愈陷愈深,不知道該怎樣自拔了。

  天上沒有雲,月亮孤亮遙遠極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風夠涼了。張若白那抖顫的聲音無法繼續下去,他低著頭,手指按在鼻樑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來,背著我走過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離開了「自我」來看清這整個的情景:張若白的癡心對待我,正像我癡心地對待水越。他和我各堅持地踏上一條路線,永遠不會碰面的。我憐惜張若白的癡迷,卻不知道自己的癡迷;我盼望張若白能從這「桎梏」中解脫出來,但我自己何嘗能理智地脫離「桎梏」?!

  張若白回過身來,滿臉的淚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剎那。我舉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澀的茶,告訴他我覺得有點冷,得回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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