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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九

  春假到的時候,王眉貞和我一同決定參加到無錫去的一組旅行隊。我們本想參加去杭州的一組,但他們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長了。王眉貞以為我會因去無錫這組是「讀聯」主辦的,而且水越是領隊人,而不想參加。但我想賭氣只是小孩子的行為,因為人家不愛你便仇視他,更是幼稚的舉動。王眉貞說我經了一場挫折,變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話是對的,祖母說:「人的癡迷與生俱來,智慧的人覺醒得早,愚昧的人終身執迷不悟,差別就在這裡。」

  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個男女同學們搭上太湖號火車。汽笛一聲長鳴,車身緩緩移動,成列的電燈杆向後倒退,車輪壓迫著鐵軌,發著沉重的響聲。同學們的叫囂聲更高,隨著車身的顫動,在擁擠的車廂中,作著沒有一刻停止的各種活動。

  秦同強和林斌為王眉貞和我占得兩個位子,王眉貞帶了一隻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們兩人中間,剩下半個座位讓秦同強懸著他的大屁股。林斌沒得坐,瞪著眼睛看我對面睡得正酣的一個中年漢子;他身旁坐著一對年老的男女乘客,說是下一站便下車,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強用撲克牌為我們算命。

  一個穿著套頭的白色毛線衣和大紅色褲子的動人軀體,從狹窄的過道中擠過,一只有著又尖又紅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強的頭上拍一下。秦同強手中的撲克牌散落了,只好對他的表妹那左右搖晃的背影作著苦笑。不用王眉貞的指點,我已經看到佔據車廂一端椅背上的陳元珍。只要她在場,誰也不用費心尋找她的蹤跡。「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響亮;還有衣服的顏色一定鮮豔得好幾裡外也能瞧得見。林斌皺著眉說:「完了,『野狐狸』真的跟著來了,這旅行可不會寂寞了!」

  「不是說她決定參加真光團契去蘇州的那一組嗎?」王眉貞說。

  「是啊!但是誰能夠知道陳元珍小姐在一分鐘裡共有多少個不同的決定啊!」

  王眉貞一手掩著嘴,告訴我陳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復交好的事。陳元珍把她的大哥陳元元介紹給周心秀,她倆現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陳元元?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嗎?」我問。

  「是呀,這學期剛進來的,今年二十六歲,讀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嗎?看,看,他站到過道上來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線背心的那個。」

  我怯怯地望過去,這個人有只和陳元珍一樣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進去的腰間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點也不虧本嘛!」林斌笑著說,「去了一個籃球王,來了一個陳圓圓;不必做籃球,卻做吳三桂,天下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秦同強放下手中的撲克牌對林斌說:「周心秀不過頭腦簡單,交遊不慎,請你別說缺德的話損她好嗎?」

  「交遊不慎有時候會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該勸導勸導她啊!」

  「我何嘗沒有勸過她,她不聽我的話,又有什麼辦法?」

  這站停著了,年老的夫婦顛躓地離座下車去了。林斌嘻著嘴便搶坐下去。秦同強也也移過去,連嚷的屁股發了麻,埋怨王眉貞那大行李包,說她簡直神經病,出門不敢用別地方的墊被和枕頭。

  「若白!這兒來!」林斌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漢,張開佈滿紅絲的眼睛向我們望瞭望,舉起指甲縫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著頭又呼呼睡去了。

  張若白走過了,王眉貞笑問他問什麼這半天才「顯魂」。他答正和水越他們在前節車廂中說著話,邊舉手一掠額前的發,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著微笑的嘴唇低頭看住王眉貞。王眉貞臉一紅,迅速地瞟了秦同強一眼,大聲地對張若白說:「怎麼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嗎?你看,上面能放,還是腳底下塞得進去?」

  張若白大約還沒有動念到她那大旅行包,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幫他一同推移,連敲帶打地把那軟綿綿的大傢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貞道謝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這時候,那個酣睡得幾乎從座位上滑下來的漢子,忽然停止了豬吼著的鼾聲,喉嚨裡像被濃痰堵住一樣的發了幾響,沒聲息了。我們不覺大吃一驚,直到他張著的大嘴巴再長長的噓出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秦同強皺著眉說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遠遠地仰著鼻頭狗樣的嗅著,說並沒有酒味,便用小說家的驚人筆法說他服了毒;但人家臉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軌道,最後判定他失眠三個月,也有三個月不曾洗澡。大家點點頭,恢復注意自己。

  張若白從口袋裡掏出兩大把胡桃,林斌見了便要,張若白便一顆顆地擲給他。這回失了手,直飛打到睡漢的額角上,那人驚叫一聲,跳起腳來,好像中了一枚子彈,紅眼睛怒瞪著,一隻手撫摸著額角。我們心裡抱歉,眼梢傳意,胡桃一一藏好,若無其事地只管談笑。那漢子罵了兩句,緊蹙著雙眉望一望窗外,這一望想是發覺過了該下車的站頭了,慌忙伸手便摸索著頭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個陳舊的藍布包袱。急迫裡一抬腳,又絆上林斌的腿,秦同強伸手攙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蹣跚確立。

  王眉貞第一個笑出來,胡桃回到桌上,滾來滾去的,她取起一顆放近唇邊吻一下說:「謝謝你的功勞。」

  秦同強說:「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車頂,目光落下時觸著我的,連忙避開去。問張若白道:「喂,胡桃鉗呢?」

  張若白反手從背後抽出一個胡桃鉗,王眉貞搶了來,是個堅木雕成的裸女的形狀。她哼了一聲,用手帕為她穿上一條裙。林斌拿了去,雙腿分不開,問王眉貞道:「這還能用嗎?」

  大家直是笑,卻見水越來了。走經我們的座旁時被秦同強一把抓住,催林斌向裡移挪,讓出一個位子要水越坐下來。我一抬眼,正見他望著我,蒼白的臉更見瘦削了,眼中停凝著兩泓躲閃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瞭解,也許他也正癡迷地踏上一條路,和我永遠碰不上面的。

  我轉臉看到遙遠的地方,青蔥一片的田野,連接著綠波漣漪的水,耳中聽著圍攏來的同學們一聲聲地喊著「隊長」,他們問水越許多問題:借宿的地方是哪兒,活動的日程又是怎樣安排等等的。

  「隊長,陳宏因的老家夠大嗎?」一個爬上我們椅背的男同學問。

  「請你們別再叫我隊長好嗎?」水越答,「當然夠大,兩側的樓房,女同學們可以睡在樓上。」

  「唉,我就是擔心這個!」那男同學說,「如果只有一間的話夠多好!」

  大家哄笑起來了。

  「隊長,後天早上便回去,實在太倉卒了。還有明天一天裡去太湖、蠡園、黿頭渚和梅園,匆匆忙忙的,又有什麼勁兒呢?」「籃球王」王淡明說。

  「哼!」陳元珍的聲音,「沒勁兒?叫你不去杭州?我到這邊來,沒叫你跟著來呀!」

  女同學們嘻嘻地竊笑,男同學裡有人吹口哨。玻璃窗中反映著水越俯下去的頭,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對陳元珍的出現不必介意,卻不由得掌心沁出一陣陣的冷汗來了。

  十一時三十分的時候,火車停住了。這裡是個大站頭,又值中午時分,叫賣著各種食品的小販們爭先恐後地攀到窗口來。王眉貞說她並不餓,只是口渴得緊,問我怎麼樣,我蹙著雙眉點點頭,正覺得胡桃粒堵在胸膈裡。大家忙著買這買那的,一會兒,我們面前的桌子上全堆滿了。秦同強勸我們多少吃一點,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午餐了,但王眉貞和我無論如何吃不下,各喝了兩瓶橘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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