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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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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來。 「就是滑梯吧。一經開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腳的。雖然你現在不能把他帶回來給我看,但是據你說,他家裡很有錢,父親又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是說有錢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評別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斷她的話,「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這一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是晚上來的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呀?」可憐的祖母只好從頭來。 我製造了一個呵欠,遮掩著忍不住又浮上來的笑。說:「我困了,奶奶,明天早上,讓我詳詳細細、從頭至尾的報告一遍給您聽好嗎?」 §五 第二天午飯後,天氣還是一樣的好,我心裡卻特別的輕鬆。第一因為已把一向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統統告訴了祖母,其次便為的馬上就又和水越見面了。 「今天你們要到哪裡去玩?小華?」祖母問。 「還不知道哩,水越會領我。每一次他都領我到一個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說風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瞇著眼睛望我,我的面頰熱起來了。 「他這名字真夠特別的,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看。」 「不說了。」我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我著意的裝扮了一番。雖然我的衣服只不過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夠好和不夠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門藝術,拿插花來比吧,就是一些枝呀葉的,如果安排適當,自有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學校裡常常有人誇讚我服飾別致美觀,我不過讓各種不同的色調,儘量地被襯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罷了。今天我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褲,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橫條子的短袖襯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別針,別在襯衫的領口上;白色的線襪穿好,小心翼翼地踏進姨婆剛買給我的一雙白皮鞋,看它恰到好處地附在我纖細的腳上。姨婆是祖母的親妹子,也是最會照顧我的衣著的人。這雙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時對她說:「姨婆,這雙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錢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著我:「咱們家小姐這麼美,不夠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說罷看我臉上泛紅,心裡暗喜的神色,對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說:「不要吝嗇財物,也不可糟蹋財物。」姨婆便能當這句話而無愧。她一生克勤克儉,一件短褂補了又補,一雙舊鞋修了又修;只要看到我需要什麼,三四個月的積蓄能在一天裡為我花光了。她常常對我說:「你的祖母和父母愛的是成千成萬的孩子們,我只愛你一個人,我不是太過自私了嗎?」 姨婆比祖母年小好幾歲,身體卻不如祖母好,兩條腿自前年麻木以來,便在床上的時候多。她生過五個兒女——三位表舅,兩位表姨;除去三表舅,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姨公在五年前過世,姨婆和她的小兒子,那位每隔五分鐘便要哼一聲的三表舅住在一起。據說,三表舅愛哼的毛病是這麼得來的:當他在小學念書的時候,有天學校裡來了一位督學,老師囑咐小學生們道:「小朋友們,督學先生就要來了,他來的時候,你們可要安靜啊!咳嗽、呵欠、打噴嚏,都是不可以的啊!不聽話扣分數還要罰站。知道了嗎?聽清楚了嗎?」 三表舅嚇呆了,一心只怕自己臨陣時咽喉氣管不合作。偏偏那督學走經他的書桌旁,還翻了一下他的濺滿墨漬的大楷簿;他戰戰兢兢,忍無可忍,小哼一聲,大哼三聲。這一來扣分數和罰站事小,他卻從此不知不覺地不停地哼,到如今二十多歲還沒有哼完哩。 一點二十五分正,我下樓走到小庭院裡。太陽當空,四周寂寂。大榕樹顯得懶慵慵的,好像和祖母一樣的需要午睡。我走近去,像個公主樣的坐在樹根上。小池面浮起一連串的小氣泡,一、二、三、四、五、六、七……我把新鞋尖點著樹根,一、二、三、四、五、六、七……手錶上的分針不肯動,我不該老是望著它。我走到玉蘭花圃前,翻開一片倒卵形的綠葉,鼻子湊在一朵瘦筆樣的花兒上。小時候我愛把玉蘭花串成一排合在脖頸上,比鑽石鑲成的還好看哩。祖母說:「玉蘭花有什麼好,香味太濁了。」 我說:「您老人家說話到底也有教人不佩服的,花香分什麼清濁,人們自己心裡濁!」 我笑著想起她昨晚說我空有「伶牙俐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開了八朵玉蘭花。我在每朵上面聞一回,摸一下。要末,再摸一回,再聞一遍,分針總該走路了吧?喲,這就是一時三十一分了呀!水越怎麼還沒有來呢?我三步兩步的走到竹籬門旁,打開竹籬門,站在四顧不滿十個行人的人行道上;左邊望去望到了底,也不見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的蹤影。忽然我擔心起來了,也許他昨晚撲了個空,推想我賭氣說的今兒也沒有空這句話也是真的。如果他那般相信,可又該怪誰呢?五分鐘又過去了,老天爺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踏回竹籬門內,推上門,卻又拉開來,正想走出去,想想還是留在裡面好,這又關好竹籬門,返身靠在上面乾著急。 「我還是到外面看一看,也許他已在路上了,他不會笨到這地步,昨晚已經錯過了,現在,我……」我心裡極亂的想著。忽然覺得背後有壓力,連忙回身來開竹籬門,滿額汗珠的水越差些沒跌進我懷裡。 「哼!你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標準中國人!」現在我腦裡所有的只是他不該遲到這回事了。 「對不起,」他掏出手帕擦汗珠,「一些要緊的事絆上了,下了公共汽車,我便忙著趕路,這時盲腸這邊還疼著哩!」 「活該,害我等了一個世紀。」 「是嗎?」他的眼裡閃爍著笑,「昨天你不是說今兒沒空嗎?」 「這就對不起你了嗎?好,我是沒有空的現在回去了。」 「幾時你才答應不再折磨我,淨華?」 「你也折磨我的。」 他握緊我的手,我們都不再說話了。 太陽光普照著大地,這寂靜的大馬路充滿了安詳。沒有風,路旁的樹在藍天襯托中,枝葉扶疏的靜止著,像在一幅圖畫裡一樣。 他回過臉來,我的眼睛迎上他的。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你?」 他不答應。 「陳元珍?」 「什麼?」 「我說陳元珍!」 「看,電車來了,咱們快一點。」他拖著我就跑,到了戰上,剛好搭著。 車裡擠得很,這是星期日的景象。我微微帶著喘,卻情不自禁地看他的臉,溫暖的氣候使他的臉色特別好看,我不能用白嫩和紅潤來形容,因為他又不是女孩子。他身上還是那件領口有個破洞的白襯衫,那條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褲,腕上的鋼殼表面帶著黃色,和我的一隻同一樣,只在發揮獨一無二的報告時刻的作用。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了你?」車子顛動著,我抓緊他握住鋼條上的臂膀再問。 「去把舅舅帶來的錢寄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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