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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她眨了一會眼兒,說:「我嗎?因為我想做個童貞女。」

  「童貞女有什麼好呢?」

  「童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來。」

  「為什麼鄰家姊姊不想做童貞女呢?」

  「她嗎?因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麼好呢?」

  她的嘴巴張了半天,說:「小姐,別再問了,再問妖怪要來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來嗎?因為你是個童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見那面有個賣糖山楂的,說道:「別說了,小姐,我買串糖山楂給你吃。」

  糖山楂吃後,並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貞女」。有時候我想她的話很對,雖然我無法證實她究竟「辟」過多少「邪」;因為據她說,妖魔鬼怪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她那大門板樣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愛在就餐以前溜入廚房拈一些什麼放進口中,只有她雙手插腰站在廚房門口,小狡猾的我也就無法得逞。她皺起一雙破牙刷樣的眉毛嚷道:「小姐,你這是打哪兒學來的饞嘴相?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裡的規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飯的時候,你祖父的筷子沒有動,什麼人敢搶先?那時候,廚房裡說少也有十來個廚子粗工的,你這麼一個嬌小姐,敢擠在他們汗臭的身旁用指頭抓肉吃?」

  多寶姊肚子裡全裝的陳年的派頭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說到祖父當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發出生命的喜悅的光輝。但是,當祖母談到往事時,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從來沒敢在老人家面前翹起大拇指,說出她那千篇一律的開場白:「記得你祖父在世的時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時候,老人家正盤坐床中誦念佛號。她是一位佛教徒,但從來不對人孳孽做教婆語,也沒有排斥過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塵俗的福澤作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說這是消除煩惱,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寶姊念佛,多寶姊念佛的時候比祖母多得一項功效,平時看不見的東西看見了,聽不到的聲音聽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雙眼,她總是一眼閉一眼開,大白、老鼠、蚊子、蒼蠅,也就是這時候最難逃過她的關。她平時最聽不清竹籬門旁掛著的那只小鈴鐺,雖然我們的竹籬門從來不加鎖,客來時總是把鈴鐺拉幾下;多寶姊往往念不滿一串念珠的佛,便會跳起腳來說:「唷,有客來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頭茶几上。我捧著軟糕走近她的床沿,打開紙盒,取出一塊糯米棗泥餡兒的糕,請她嘗一嘗。

  她笑著搖搖頭,說:「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沒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氣!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麼樣兒的。等你六七十歲的時候,看還敢強嘴不?」

  「人家巴巴的給您帶回來,這麼香,這麼軟,您就一口也不嘗嘗。」我說著,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頭滾進祖母的懷裡,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嘔酸水哩!留著明兒高興吧!」她摟住我的頭,撫摸得我的面頰怪癢癢的。「晚上玩得高興嗎?」

  「唔。」

  「你把我給你的錢省下買軟糕?」

  我點點頭,閉著眼睛只自咀嚼著。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眉貞也不是有錢的,怎麼可以讓她天天請你?」

  「天天請?」我睜開眼睛,「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請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請我吃飯的人情都推到王眉貞身上嗎?

  祖母的手還在撫摸我的面頰,粗糙的手底觸著就像磨砂紙。

  「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孩子來找你。先來的一個自己駕著汽車,說和你約好了的。」

  我閉著眼睛嚼軟糕。

  「他叫什麼名字?」

  軟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姓王名一川。」

  「哪裡人。」

  「沒問過,您不是常常說,大家同站在這地球上便盡夠了,分什麼國籍,省籍,大同鄉,小同鄉的?」

  她笑了,接著手掌轉移陣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親做什麼的?」

  「大概是個實業家,什麼董事長總經理這一類。」

  「很有錢?」

  「唔,有一所工廠,兩座洋樓,三輛小汽車,四個姨太太,五個女兒,六個兒子,七個孫女,八個孫子,九個頭銜,十個手指頭!」

  「哪裡學來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兒子可不會有十一個手指頭吧!」

  「當然沒有。」我笑著說。

  「我知道當然沒有,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高興,成天的想到他時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我羞得大叫一聲,雙腳亂跺,一翻身,把臉藏到她的腿裡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頭壓斷了呀!」她雙手一推,我趁勢躺在她身旁。

  「現在張開眼睛,我們好好的說會兒話。」

  「您說好了,話是用耳朵聽的,和眼睛沒有關係。」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聲,反正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她從父親和母親不在這兒,她應該對我負雙倍的責任說起;到批評我空具伶牙俐齒,事實上既屬「癡情」,又欠觀察力為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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