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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雨恩,我想我把這篇文章的最後一句話也想好了:我們有可愛的小白屋、小綠屋、小紫屋、小橙屋……事實上,上天知道,那一幢真正屬於我們的小屋在那裡!」

  楚雨恩把搭在朱綠恒肩膀上的手臂收攏了一下,朱綠恒倚靠在他身上默默的流著淚──她那近來時常突如其來的、她自己所說「莫名其妙」的眼淚──楚雨恩有份無措的感覺,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心中想:上一刻她問他一個問題,也許他應該反問他自己:是不是他的緣故使她變得這樣「脆弱不中用」了?!

  ***

  楚愛尼得知沈依依感染重感冒發高燒,這個傍晚來到醫院探望她。三〇五病室外面,見室門大開,床上不見病人,兩名工友正在房中打掃著。小套房裡出來了謝羽光,手裡拎著兩隻小箱子。見了楚愛尼,說:「走吧,她已經被送到太平間去了。」

  車子裡,謝羽光的神情和往日一樣平靜的手扶著方向盤。這是沈依依三年又八個月以來多少次「致命危關」中的一個終於致命的危關,每一次醫生告訴他必須作心理上的準備,但每一次都僥倖過關。這一次無法倖免,他心理上所作的準備也已經足夠抵擋任何嚴重的「意外」了。

  「怎麼這麼快?」楚愛尼心中那一份驚震還在牢牢的抓攫著她。

  「感冒引發了肺炎的併發症,今天第三天,走的時候只聽她喉嚨裡咯的那一聲,手腳早已經冷了一大截了。」

  「你看著她斷了氣的?」

  「是的,六點半鐘的時候,剛剛好我來,如果早一步或者發生在夜裡,那我也就無法送她的終。」

  「你自己怎樣,累壞了吧?」

  「沒有,我已經說過,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我已經……學會應付了。」

  「上一次我去看她,不是說情況很有好轉嗎?」

  「是的,那是說她那缺少抵抗力的身體不受病菌感染的話。唉,愛尼,一個健康的身體都會受感染生病,何況她?」

  楚愛尼默默的一會兒:「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忙的嗎,羽光?」

  「沒有,沒有什麼事,屍體明天火化,然後舉行一個追悼會,然後落葬在公墓裡。然後……就……就沒事兒了。」

  ……

  沈依依的骨灰落葬在公墓的一隅,參加典禮的一些親友散去,楚愛尼留著幫謝羽光的忙清理了墓上淩亂的花束和花圈。然後,兩個人在墓旁那兩棵新種的桂樹旁邊的一堵矮牆上面坐下來。

  「依依最喜愛的花兒是桂花,三年又八個月來她看不見桂花的美,聞不到桂花的香。人死後如果有靈魂、有感覺,現在,她已經和葬在這兒的許多鬼魂一樣的可以欣賞桂花了。」謝羽光歎了一口氣:「依依車禍後癱瘓在床上過了三四個月,我的一個學醫的朋友就勸我讓她『安樂死』。」

  「你對『安樂死』這一件事看法如何呢?」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依依自己有知覺,很痛苦,感到目前的情況生不如死,而她的病體又是毫無希望的,也許我會認為『安樂死』是件不錯的事。但事實上依依沒有什麼感覺,所以她活著──說得正確一點,半死不活的活著──是我的安慰和希望。我雖然認為這也許是我的自私,但我總希望生命的力量會使她一天天的好轉,醫藥上日新又新的發展有一天會對她有幫助……如果那些都只是空想,在不會使她增加痛苦的原則下,能夠看她多活著一天,我自然不認為應該讓她『安樂死』。」

  楚愛尼點點頭:「我同意你的看法,羽光。」

  謝羽光沉鬱的目光投射在沈依依的新墳上:「有一些話,我本來不想提,現在說出來給你聽聽也無所謂。如果……如果不是那時候依依遇著一場車禍,我想她和我早就已經離婚了。」

  「嗄?!」楚愛尼睜大一雙眼睛。

  「我們兩個人性格不一樣,我是個如她所說的很『鈍』、也很『死』的人。而她是靈,而且活。我們結婚後沒多久,她就發覺和我生活在一起『無聊得要命』……」

  「我們,在洛城的幾對中國人夫婦朋友每個月有次聚會,大家在一起吃飯啦,談天啦,玩牌啦……藉此消除一些在異鄉的寂寞……依依……她……和我的一個朋友,他也是結了婚的,兩個人……好了起來……」

  「哦?!」

  「你想像得到我那時候的心情。在國外,本來只是夫妻倆相依為命的情況,何況我又那樣愛她。所以那一個晴天霹靂,真使我差不多發瘋了。後來,總算我慢慢的平靜下來,我答應她和我離婚,我既然不能夠使她快樂,留著她也只有增加自己的苦惱……」

  「依依打算和我離婚然後和她的男朋友結婚,他也那麼打算;但是他的妻子不答應,雙方面的分離和結合因此耽擱下來。就在這時候,依依遇著了車禍……」

  「所以,愛尼,現在我更感覺:人生真的只不過一場夢,依依遇著車禍,我和她的夢又換了一場景。至於之前的是什麼景我已經不去想它,也已經把它忘掉,也已經和她和我都沒有關係了。」

  「羽光,你……你真了不起。」

  謝羽光搖搖頭:「我稱不上什麼了不起,有時候我想:依依的變心可以說是上天或者她給我的恩惠,如果沒有那一場,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承受她的車禍給我的打擊。那是太重太大的使我無法挑負的擔子,她的『變心』讓我先挑起一半,然後再另一半,否則我今天可能命也沒有了。」

  楚愛尼心裡著實感動,本來還想早晚找個機會批評他那天所說:「然後落葬在公墓裡,然後就沒事兒了。」一句話中的「沒事兒了」。現在完全諒解他,他是個真心人,但在沈依依眼中他是那樣的「鈍」和「死」。沈依依沒有機會明瞭她的錯誤,那是上天給她的一份褔澤,還是一種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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