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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嗚咽著,胸間掏出那紙用血寫成的遺書,遞給穆長慈,她接在手中,淚水銜在眶裡。黃次莉邊哭邊訴,咒駡穆立強。

  「次莉,不必這樣,你究竟稱他做父親十多年了。」

  「他太狠毒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兩條腿的東西,像他那麼惡毒。」

  「媽媽不能複生,怨恨對你沒有好處。」

  「他應該也把我捏死,比我現在受苦受難好過多了。」

  「你的苦難現在過去了,你得到一個好兄長,他會好好的照顧你一生。」

  「是的,」黃次莉抹了淚:「他真好,這幾天沒一分鐘休息,夜裡在殯儀館裡守在媽媽身旁。姊,我不敢看媽媽的屍體,就像……是我……我把繩子繞在她的脖子上。她把血書放在我口袋裡,我睡衣上都是她的血。如果那時候我醒過來,我一定不能讓她死。姊,我害了媽媽,我不聽她的話,我一定要和自己的哥哥結婚,你看我多麼該死,多麼愚蠢!姊,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應該怎麼辦!」

  「次莉,以往的一切不要再想了,你應該好好休息,後天送媽媽上山。」

  「你去過殯儀館沒有?」她又癟了嘴。

  「去過了。」

  「看見黃大哥沒有?」

  「看見了。」

  「姊。」

  「嗯?」

  「你回來了?」

  「又說傻話了,我不是在這兒嗎?」

  「姊夫哩?」

  「他就要離開香港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什麼時候跟他去?」

  「不去了。」

  「真的?真的嗎?!」

  穆長慈點點頭。

  「晚上住在那裡?」

  「聽泉居。」

  「你知道黃大哥搬走了嗎?」

  「知道的。」

  「你要叫他搬回去,因為我要搬到他那兒去了。你要他搬回『聽泉居』,我們三個人在一起。」

  「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我是牛太太。」

  「什麼?!我……我不懂!」

  「次莉,你年紀輕,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姊,我再問你一句話。」

  「問吧。」

  「媽媽去世,你……你傷心嗎?」

  「人活著總要死的,傷心有什麼用?」

  穆長慈去了,黃次莉圓睜著紅眼睛,眨眨眼皮,歪著頭。「後天送媽媽上山」,她又流了淚,鼻子吸吸,縮入棉被裡面去。

  黃洛天一手料理穆太太的喪事,不因為穆立強所說「義不容辭」。只覺得,他可以效勞,也是唯一的幫手。穆立強什麼也不理睬,穆元德正在性病醫院裡。面對著一具待殮的屍骸,不管屬誰,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夜,黃洛天坐在穆太太靈框旁,一輩暗淡的燈,透過紗罩,穆太太經過化妝後的面貌安詳。四周寂靜,想像中聽得見鬼魂踏步的聲音。三天來,殯儀館裡屍滿為患,車禍的斷臂殘肢,毆鬥者血肉模糊,橫七豎八,體骸雜陳。遺屬傷悲,呼天搶地。……這算是安靜的時刻,除卻午夜前有人送來一具無名女屍,沒有親屬,也沒有哭泣。死寂的,完全死寂的了,眼皮沉重,眨了眨,嗡嗡嗡蚊子飛來,啪的一聲,汙滓餘血,抹淨了,一個呵欠,一手支頤,閉了眼。不知道越時多久,睜開眼,對面一個黑衣的人,無法想像她的表情,一尊玉石的雕像。她凝望著那屍體,早上來時一樣的凝望著,沒有眼淚。眼淚不一定代表什麼,她的神情離奇,有如換了一個人,他不瞭解,現在他覺得,真正的瞭解一個人,多麼不容易。

  「洛天,謝謝你,這樣的對待我們一家人。」她的音調也和她的表情一樣的變了,空幻的,來自陌生的地方。

  「你該回去休息,這麼晚了,你臉色不大好。」

  穆長慈垂了目,好半晌,說:「我要在這兒坐坐,最後的一個晚上,陪伴我母親。」

  「我把椅子給你,好靠著坐。」他起立把圍背的籐椅子讓給她,自己坐在圓凳上。

  「洛天,我走去,事前沒有告訴你,你怪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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