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橋(16)_華嚴

十六

　　「一年一支的蠟燭不能自由加添進去的。」

　　「是的，回去吧，牛正碩以為你私奔去了。」

　　「他知道不必擔憂。但如果有一天我有個決定，萬馬千軍也阻擋不了我的前程。」

　　「這是句超越『修養』的話。」

　　「別曲解『修養』兩個字的真義，親愛的哲學家博士。」

　　§第六章

　　黃洛天來到黑貓歌廳，角落裡坐定。熱，外衣搭掛在椅背上，靜候李小翠唱完她的幾個曲子。向白蝶招招手，她捧著白蘭花串過來了。黃洛天附她耳旁說了幾句話，兩張十元鈔塞進她手裡，她點點頭，去了。不一會兒，廳的邊門那方向，李小翠施施地來，挨擠到黃洛天身旁，坐定了，雙肘支撐在桌面上，斜脫睨了他一眼，問道：「你要什麼？」

　　「小翠，帶領我見見你的母親。」

　　「什麼事？什麼事你要見她？」

　　光線幽暗，看不清李小翠眼裡的神情。

　　「我有要緊的事，想和她談談。」

　　「她是一個病人，不能隨便見人的。」

　　「你是她的女兒，你可以帶我去，錢，我身上帶了五百元。」

　　「五百元？在那裡？」

　　「衣服口袋裡，不相信？」

　　「我不願意上當的。」

　　「這兒，你看。」他顯露外衣內袋。

　　「五百元買一次和我母親見面，什麼意思？」

　　「你只要說，這場交易幹得嗎？」

　　李小翠沉吟著，眼梢那麼一掃，端起冰凍咖啡，喝了一大口。

　　「來，我們現在一道走。」

　　「現在？急什麼？」

　　黃洛天不答話，立起身來。

　　「呃……慢……慢著。」李小翠掀掀假睫毛，腦子一轉動，說：「買包香煙給我，新樂園。」

　　黃洛天口袋裡掏出香煙盒子。

　　「我說新樂園。」

　　黃洛天只好依她，出了擁擠的廳，來到香煙攤子旁，買了一包新樂園，回轉來，李小翠不見了。大廳裡沒有，前門側門觀望著，無影無蹤。她是溜走了。黃洛天無可奈何，伸手外衣口袋裡，五百元新臺幣不翼而飛，濃眉結著，離開了黑貓。邁步街巷，向著回去的路，不知不覺，又到蘇老兒的攤子前面來了。

　　蘇老兒獨自坐在那盞孤獨的燈下，孤獨的燈泡照著他白髮蒼蒼。圓凳子迭在方桌子上，大鐵鍋也冷清，沒有火柴，當然，也沒有顧客。

　　「蘇老，」黃洛天站在他面前。

　　「啊，黃哥！」蘇老兒抬起頭來，老淚縱橫，雙手哆嗦，好半天迸出一句話：「家鄉來了信，從……從香港轉來了信……」他哽咽不能成聲了。

　　黃洛天沉默無言，想得到什麼樣不幸的事發生在這孤獨老人的身上，他無法，也沒有話語可以安慰。

　　蘇老兒趴在桌面上哭，木桌子隨著他的抽搐震盪著。十多年的思愁，牽腸掛肚，哭生離，哭永訣。

　　黃洛天摸索得一個茶杯，倒了一些冷茶，又尋著一塊毛巾，黴臭氣味很濃的，放進鋁制小面盆裡洗一遍，擰乾了，回到蘇老兒身旁。

　　「蘇老。」他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蘇老兒抬起頭，眼淚鼻涕一大灘。黃洛天遞過毛巾，和那一杯冷茶，蘇老兒哆嗦的接了茶，毛巾掩在面孔上。好半晌，張著嘴巴呻吟著，黃洛天伸手協助他，端著茶杯讓他喝了好幾口。

　　「謝，謝謝你，黃……黃哥。」他噓了一口氣：「我……我那老太婆，大丁，小妞兒……都餓死了。這些年來，我天天盼望回到家鄉和他們團聚，現在，我到那兒和他們見叫去？我也情願死，但是不能投水，也不能上吊，我……我得把自己活活餓死，才能在餓鬼道上和他們相見。」

　　「蘇老，這痛苦不是你個人獨有的。」

　　蘇老兒抓著黃洛天的手，又是一頭撞進臂彎裡。

　　「蘇老，死的去了，活的還要走路，你並不孤單，我們在臺灣的都是一家人。」

　　蘇老兒點點頭，抹了淚，淚又重新淌下來。

　　「你今天不做生意，我們消遣消遣去，到翠宮看場紹興戲，但是得先吃些東西，湖南菜怎麼樣？咱們找個湖南館子去。」

　　蘇老兒舉眼望著黃洛天：「黃哥，你……你太好了，但是，我……我這一身不體面，眼睛又腫得鵝蛋一樣的，人家以為你帶了一個老瘋子。」

　　黃洛天輕拍他的肩背，說：「四川館子好不好，我記得你愛吃辣的東西。」

　　「要麼……」蘇老兒眨眨眼，帶份新娘子模樣的嬌羞：「圓環怎麼樣？那兒我熟悉，而且舒舒服服的。」

　　「好，就是圓環！」

　　圓環吃了東西，翠宮看了紹興戲，蘇老兒覺得人間還是可以逗留的地方。黃洛天送他回到他的小木屋，他滿懷感激的摟抱著黃洛天許久不放手，黃洛天走遠了，他還呆望著，站在馬路邊緣上。

　　「喂，老闆娘，來一盤鮑魚的表弟！」紅腫眼睛，亂蓬白髮，蘇老兒在圓環高興的叫。

　　鮑魚的表弟是九孔，老闆娘笑得哈哈哈，蘇老兒笑得像個小孩兒。好，這一晚並不是白白浪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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