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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明天給你打電話,好嗎?」

  「好的,我等著,你自己好好保重,為我問候伯母,長慈。」

  她笑笑,隱入門內去。

  ***

  傍晚,黃洛天來到和穆長慈相約見面的地方,他來得早,花費好一番時刻尋找頂北投這地方。

  是了,青山綠水,古老但是不損尊嚴的木門。吱呀一聲的門開了,應門的是個矮小的女傭人。林木夾道,曲徑通幽,好一幢雅致的日式木屋。

  脫了鞋,進了玄關,抬頭一看:「聽泉居」。聽泉居?他記起父親在杭州有座別墅「聽泉居」,連接著「觀瀑樓」,聽泉居,那麼是有泉可聽了!果然,到了內室,步上回廊,滿眼蒼翠,便聽見涼涼濃濃的響聲。他吸了吸清新的空氣,看看手錶,坐在一把搖椅上。

  太陽在天邊準備下山,柔紅輕紫,金銀交輝。

  「大少爺!」一個年老傭工驚喜的叫聲。

  這個人面善,記不清那兒見過。

  「大少爺,您不認識老鄭了?」

  老鄭!黃洛天幼時乳娘鄭媽的丈夫老鄭!

  「老鄭,是你呀!」

  老鄭把一壺茉莉花茶放在茶几上,滿心歡喜,斟了一杯茶。黃洛天執著他的手,褐色帶著斑點的枯乾的手。這雙手曾經為他糊風箏、修木馬、紮花燈;牽著他看遊行,把他高高的頂在肩胛上。

  「鄭媽呢?老鄭,她來臺灣嗎?」

  「她死了,大少爺,那婆子沒福氣,原說她來了可以幫忙穆家太太照應次莉小姐,誰知道次莉小姐生出來不過幾個月,她就中風了。幸虧這些年來,穆太太和長慈小姐待我好,給我一口飯吃,還給我娶了一個家小,不然老鄭也活不了。」說著他放大喉嚨喊:「招弟,招弟,出來呀!出來見見大少爺呀!」

  招弟出來了,端著一盤落花生,她就是剛才開門的女人,年紀很大了,但是一身潔淨,一派善良的神情。黃洛天想著鄭媽,他離家出國時她抱著他哭,他答應她大了送她金耳環和金鐲子。現在,如果他預備好鐲子和耳環,卻只能送到泥土底下去。

  「大少爺,嘗幾顆落花生,招弟自己種的。這兒,安安靜靜的,以前穆太太和長慈小姐常常來。現在穆太太身體不好,一兩個月也難得來一次。招弟悶得慌,種一些番茄、甘薯,和落花生。上月裡落花生挖出一擔子,煮的煮,炒的炒,怎麼吃也吃不完。這是曬乾的,蘸些西螺醬油下蓬萊米稀飯,好吃得舌頭也會一道吞下去哩。」

  黃洛天拿了一顆落花生,輕輕一捏,蔔的一聲脆殼裂開個小尖口。記起小時候把花生夾在穆長慈耳朵上說是耳墜子,上唇一顆,下唇也一顆,小長慈苦著臉,一副可憐的滑稽相。花生仁放入口中,黃洛天看看手錶。

  太陽下山了,暗紫和殘紅還在流連。老鄭盤膝坐在地板上,指手畫腳的開話匣子,和從前講《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時候同一樣。老鄭一肚子的「歷史」,唯一記得的只有點秋香。小洛天聽膩了點秋香,他便來個《李白點紅拂》,或者《秦始皇點楊貴妃》。

  「那一個荒唐才子唐伯虎呀,」這是開場白,一手指天,一手挖胸趾頭,翻翻眼皮,聞一聞挖腳的手。

  小洛天學會挖臭腳,鄭媽指著老鄭咒駡:「要死的,你這死老鄭,什麼好樣子沒有,挖你的死臭腳鴨子要死喲!」

  唉,老鄭活得好好的,鄭媽卻死了。

  老鄭到廚房去幫忙他的招弟準備夜膳。黃洛天閑著走走看看,臥室、客廳、飯廳、浴室,多麼完備的家庭住宅。室內佈置,庭園整理,顯然經過一番高明的安排,一間書房鎖著的,老鄭說過,只有穆太太手裡有鑰匙。她來「聽泉居」的時候最愛坐在書房裡,那書房由她親自打掃,就是穆長慈也不曾走到裡面去。

  穆長慈來了,好幾色小菜已上日式烏木的矮桌,一列紅蠟燭,映照得她那細白的肌膚泛紅。

  「我晚了。」她歉意的笑,深遠的眸子燭光裡面閃爍著。

  「還好,我不必一個人吃晚飯。」

  兩人相對坐好,拿起了筷子,他想問她為什麼晚,但是不曾問。她想告訴他遲來的原因,但也不曾說。唱機裡播送著貝多芬的《給愛莉思》,空谷清音,高山流水,淡淡的哀愁和著了一份人生的無可奈何。黃洛天舉起小杯子裡省產白色葡萄酒,穆長慈的杯子和他的對映,啜了一小口。

  老鄭進來了,一大盤香噴噴的千金雞。

  「大小姐,嘗嘗看,還咬得動不。」

  穆長慈吃了一塊,說:「好得很,老鄭,又嫩又香。」

  「嫩了就好,從前,你家穆太太就最愛吃千金雞,咱們老爺常常吩咐我做了給送過去。大小姐那時候你還小,梳根小辮子,淘氣得就像一個男孩子,和咱們大少爺成一對。那一次我帶你們上街看遊行,『捉龜走鱉』,我老鄭手拉著你,找不見咱大少爺。大少爺爬到人家汽車上面去,汽車要開了,我老鄭沒命的追,追著大少爺,你小姐又溜了。大少爺一把木頭寶劍指著我老鄭脖子上,說他的新娘子如果找不到,就要老鄭的狗命上西天。你小姐坐在一個陌生人肩胛上看獅子耍球,我老鄭的棉褲子教大少爺的寶劍最少戳穿了七八個洞,回家又差些沒讓鄭媽扯下耳朵來。」

  黃洛天笑,穆長慈笑著鼻子貼在掌心中,表情就像八歲時候的她那麼樣。

  「說起千金雞,我和鄭媽還吵了一場架。」老鄭面孔紅紅的,大約三四杯清酒下了肚:「穆太太那時候懷了孕,她愛吃千金雞,我就一天燒一隻。次莉小姐生出來,鄭媽就怪我,天天千金雞,就生出個千金來。我說不能怪我,她偏說是我的錯,我在氣頭上就說:『瞧你還想奶大少爺樣的奶次莉小姐哩,你的一對乾癟的奶子,切下來扔到垃圾箱裡也沒有人要撿。』這句話稍微重了些,她足足哭了一夜天,眼睛全腫了。」

  「老鄭,」招弟在廚房裡喊:「來呀,牛肉湯好啦!」

  「好啦,聽見啦!」老鄭口答腳忙,三步並兩步的去了。

  客廳裡坐著,黃洛天端相著一對似曾相識的堅木精雕的和合仙。茉莉花茶在手,喝兩口,說:「這地方好得很。」

  「我母親的傑作。」

  「為什麼這樣神秘,連穆老伯和牛正碩也沒來過。」

  「他們何必到這兒來打擾我母親。」

  黃洛天想接一句,但是打住了。茶杯放在玻璃幾上,立起身來走了幾步,停在門檻旁,回廊外夜色無邊。

  「聽泉居,聽得見泉聲,泉水在那裡?」

  「有段路,你想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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