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七色橋 | 上頁 下頁


  「孝道,你們中國人!你父母有他們的年代,你妹妹有她自己的前途,你和我才是相屬的,但你為了他們,這樣的不把我放在心上!」

  「葛麗絲,我並沒有不把你放在心上。」

  「但是你要離開我,你要回到你的臺灣。你知道我不能夠跟你去,你這樣的絲毫不為我的幸福著想,你說你那裡把我放在心上?」

  「為你的幸福著想,第一,你不應該選上一個中國人。」

  「是的,我現在知道,我錯了,我以為你聰明、上進,像我父親相信你一樣,我不知道我的看法完全錯了。」

  「知道錯誤永遠不嫌太晚,你說吧,你要怎麼樣,我完全聽從你的意思。」

  葛麗絲臉色變了,顫抖著脫下手上的戒指。她沒料到他會那麼說,也沒料到他居然收下她退還給他的戒指,但他樣樣都出她意外的做。那麼,不是他傻,就是她呆,沒話可說了。

  香煙頭兒在煙灰缸裡,仍舊是一縷輕煙,他灌進去一些茶水,噝的一聲,熄滅了。他的妹妹,他父親要他尋找的妹妹,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骨肉,現在那裡呢?!他沒有告訴葛麗絲他的妹妹是他父親的私生女兒,很奇妙,按理他應該告訴她,私生女兒在她看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但他就是不曾告訴她。他和她中間好像總無法撤除一道屏障,也許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毫不遲疑的接下她歸還他的訂婚戒。可不是,他沒有「飛天」的心意,憑什麼煞費苦心的「經營」?!罷了,他又點了一支煙,看濃白的霧嫋嫋上升,緩緩疏散。祝福你,葛麗絲,多年的慰安我是感激的,給遊子以愛,讓流浪異鄉的人有個家,這世上有的是溫暖。祝福你,老教授,他永遠忘不了老教授的穿過近視兼遠視的鏡片望著他時的目光,比戀人的目光更深摯、更感人。他閉了眼,封閉住即將奪眶而下的眼淚。

  父親私生的他的妹妹,他盤桓腦中重要的一件事,她在那裡?!父親信裡說穆太太知道,姨母又告訴他應該探問穆立強,所以他探問了穆立強,也拜訪了穆太太。

  穆立強的煙斗不離手,冒猛子的立起身,撚熄了書桌上的檯燈。回想起那真是艱難尷尬的事,當對方一再強調他父親是如何如何的一位正人君子,而他卻向他打聽父親的私生女兒。暗黑角落裡穆立強凝坐,他的問題給他什麼樣的困擾呢?至少他對他妹妹的蹤跡不比黃洛天所知道的清楚多少,他那樣的默默無言,良久良久,不曾開口。

  儘管穆立強給他的線索不及他所希望的多,卻遠比穆太太告訴他的來得坦誠。也許沒得訝異,穆太太為人謀而不忠,這一點姨母信中提到的。他無意批評任何人的行為和品德,他必須尋找他的妹妹,即使沒有父親的遺囑,也還是一樣。

  「黃大哥,黃大哥!」一個頭顱探進房來,穆元德:「借我一些錢,火急火急!」

  「多少錢?」

  「小意思,五百。」他向他伸著手。

  小意思,五百,他如數給了他。這不是第一次,穆元德向他要錢,所謂借,用個好聽的字眼而已。

  「喂,黃大哥,昨天晚上你到黑貓歌廳去,是嗎?」

  黃洛天舒一個懶腰,立起身來踏步三五下,走近穆元德跟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探子哩,可惜你還沒有結婚,不然我又多一個願意出錢買消息的主顧。」他靠著門框,嚼著口香糖。

  「那難道不是高尚的地方,聽歌嘛,有什麼不好?」

  「別裝蒜了,昨天你向白蝶問長問短的,問來問去都是女人,這麼急何必選擇,我給你介紹一個,很便宜,要不了幾塊錢。」

  「白蝶?誰是白蝶?」

  「那個賣白蘭花的女孩子嘛,你再假撇清下去,可害我滿肚子的好料也要嘔出來了。」

  「那你自己是黑貓的常客囉!」

  「不但是常客,還有老相好,別驚破你的假面具,賈寶玉大哥。」

  「謝謝你,我對賈寶玉的確很羡慕。」

  「不錯,現在你的話中聽,因為是實話。」

  「你送人一個綽號都是經過仔細的一番研究?」

  「那還用得著懷疑?如果你不是已經給了我五百,我這番話值你一千元,看你慷慨就付的份上,讓你打對折。仔細的聽,重要的話在這裡:我那蛋糕上和你一樣插上二十九支蠟燭的姊姊,看著你時的那種眼色……喲,可……可不含糊哩。穆次莉活寶一個,如果你多花些精神多看她幾眼,雪人遇太陽,不管活寶死寶都要化成一灘水。還有白蝶,三個雌娘兒,骨子裡神呀情呀一模一樣。如果我是你,花長慈的錢,睡次莉的覺,白蝶嘛?留著擦背洗腳用。」

  「元德,你這樣侮辱自己的親姊妹?!」

  「侮辱?!太笑話!貓兒叫春,姐兒懷春,老天爺吩咐叫的懷的,什麼畜生人類能夠不聽話?飲食男女,飲食就得飲食,男女也就該男女。你這個人博士,博到那裡去!」

  黃洛天興趣頗濃的看看穆元德,轉動著被對方稱為帶有鬼魔力量的眸子,輕提嘴角,微微一笑。

  穆元德身子一滑坐在地面上,一迭十元鈔朝掌心抹來抹去,歪斜著頭,口裡口香糖還在嚼,像只嚼草的牛:「這裡五百元,我節省的用兩天,你是窮博士,遇著我黑無常,不要你的命,要你一生一世討不著老婆。男人要女人靠口袋,女人要男人靠媚眼。通常一個女人一生只用三次媚眼:第一次她見到你,第二次你稱她是你的『費壓殺』,第三次帶你進洞房。再沒有了,其餘的日子『費』你的錢,『壓』你的心,『殺』你的頭。所以算你遇著我這個好心的黑無常,把你從母夜叉陣裡救出來。」

  黃洛天不禁大笑,哈哈哈哈的。

  穆元德食指壓唇,噓了一聲:「慢點笑,我的話不但不好笑,而且很辛酸。我看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頭碰頭,你碰我,我碰你,你不碰我我碰你,我不碰你你碰我。大家頭昏腦脹,滿面掛血。什麼好朋友,好兄弟,好姊妹,好夫妻,狗屁狗屁又狗屁!尤其是什麼叫做好夫妻?你看見過嗎?你說,你舉個例子,你的父母是好夫妻?我的父母是好夫妻?你從小離開家,多幸福,爸爸寫信告訴你他愛你,媽媽寫信告訴你她想你,你就心裡酸酸甜甜的想他們,他們打架、相罵、鬧離婚,全部不關你的事。」他一停頓,呸的一聲,口香糖渣滓吐在地面上:「好在,」他雙手一舉,扮出不關痛癢的表情:「我也有辦法使我父母間打架相罵不關我的事,我大少爺自有本領,立著走、跪著走、爬著走,在在處處走得動、走得好、走得通,要想學習嗎?方便方便,錢來錢來!」他忽然聳肩一笑,不知道笑自己,還是笑別人。雙手拍膝,立起身來,美國貨口香糖一連數片次第入口再事咀嚼,五百元鈔票從褲袋裡又掏出來,一重迭的在手裡翻翻弄弄。一霎時,變了音調:「喂,黃大哥,我父親一個月給你這他的私人秘書幾個錢的薪水?」

  「你問這個做什麼?每次你要借錢,我就借給你,不就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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