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七色橋 | 上頁 下頁


  「唉,頭疼,疼死了。」穆次莉一手扶額,眼一閉,滿心的寂寞流瀉出來;千萬鈞重的眼皮勉強睜開,望了黃洛天一眼繼續說:「有時候,我也想好好的念書,但是,做什麼?什麼人要我念書?媽的話爸爸不許我聽,再說她在姊姊家裡也管我不著,爸爸說女孩子有只好看的面孔就好,他的話有道理,玩玩吃吃總比啃書皮啃書桌有趣多了。他常常吩咐我陪這個跳舞陪那個叉麻將,煙和酒我試了就會嘔吐,不然,爸爸說人生的一切都得經驗經驗。」

  黃洛天瞇起深邃的眸子,點了一支香煙。

  「姊姊最愛讀書,你看她現在做什麼?」穆次莉有氣無力的雙手一攤,收回去,搭在沙發椅手上,歪斜著頭顱:「穆元德向來不願意讀書,爸爸可就粗鞭子猛打狠抽的要他讀,他大少爺不讀書就是不讀書,爸爸也沒有辦法。爸爸給他錢花,一萬塊錢也一萬塊錢花光。不能怪他,玩女人沒錢比賭梭蟹還沒得好玩兒。說了你別笑話,我哥哥還會偷哩,那是因為沒有錢,他的確需要錢用。我想,你父親既然是我爸爸的朋友,你就是我爸爸朋友的兒子。你住在這兒,一切你自己可得當心些;要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就要害我們心裡十分難為情。」

  「謝謝你好意,次莉,我是一個窮光蛋,什麼也沒有。」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三個博士頭銜。爸爸說,一個博士頭銜只不過一個狗屁。」

  「我贊同,但我不用狗屁打比方,我以為;什麼頭銜都只不過是個頭銜。你太累了,回到房間睡覺去吧。」

  「請假書,還有那篇作文。請你記住,文章寫得白話一些,字跡不要太潦草。還有,大前天你替我寫的那篇英文作文,老師盤問我好半天;他要我當著班上同學朗誦一遍,我結結巴巴的,沒有一個字不是生字。結果我記了一次大過,回家告訴爸爸,爸爸說……」

  「一次記過只不過一個狗屁!」

  「差不多,」穆次莉笑了:「但是爸爸不再用狗屁打比方,不要以為你說話比他更藝術更文雅。呵……哈……」她隨著一個懶腰,沙發椅手扶著半天半天才立起身來。手一揮,說:「拜!我走了。」

  黃洛天目送著她,看她東歪西斜的拖腳步。忽然她噗哧一笑,口裡哼起調兒來;伴和著頭兒一點,雙手齊挑,彎彎腿,屈屈膝,搖一搖腰肢,擺了擺臀。哎喲一聲,連忙自敲背脊骨。黃洛天搖搖頭,一手掩著了眼睛。

  §第三章

  一封信,葛麗絲寄來的,在他的桌子上。

  他點燃一支香煙,噴開了白色煙霧,迷蒙的霧,倫敦的霧,霧裡的葛麗絲。葛麗絲,金色的鬈髮,碧綠的眸子,就和她的形態一樣的動人。他是老教授的得意門生,老人家自然可說桃李滿天下。他是他學生裡唯一的中國人。他無意高攀葛麗絲,但那就是女孩子的特性,古今中外都沒什麼兩樣,許多人跟在她後面跑,為什麼獨獨沒有這個人?!於是她開始注意這個人,注意得那麼真切。好了,他是個男人,也是古今中外基本上說來沒太大不同的東西。他的深棕色的眸子接著她的碧綠色的,漾開了綠波樣的微笑,輕柔,美麗,超凡,教人心折。

  日子一天天的過,很快,想想,隔夜的夢一樣了。他和她融洽,到了把訂婚戒指套上她的手。

  那一夜,老教授笑嘻嘻地親他倆的頰,說他困了,留下他和她在陽臺上。其實老人家用不著為他們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那一對熱戀中的人兒不聰明?眼兒一眨,唇兒相聚了。她說現在女孩子們不必講究什麼「謹慎」和「當心,」那是老祖母年代的事。他說他也並不堅持什麼「謹慎」和「當心」,但濫用一些「樂趣」,所謂樂趣便不足珍貴了。她撇撇嘴,說:「所以,你這個中國人!」

  所以,你這個中國人!中國人,盤古開天,女媧補石,文化古國,軒轅子孫,瓜皮帽,紅背心,藍懊袍!剛毅不朽的是烏油油的長辮子,屍骨化盡也還是依然故我烏油油。進作揖,退打折。是,是,喳!喳!餐館、理髮廳,傭工介紹所,我們的大同世界這麼大!

  「是的,記好了,我是一個中國人。」

  歸化變不了我,親愛的葛麗絲,我就是黑頭發黃皮膚,染了黑頭發,剝掉黃皮膚,抽了筋,換了骨,我還是十足而且道地的一個中國人!我不能使你相信長辮子代表不了中國精神,我至少有勇氣承認自己是個中國人,我的辦法難道是歸化?葛麗絲,如果你理智一如你美麗,你不致以為嫁給歸化的我是光榮的。

  煙灰敲進煙灰缸裡,繚繞的,一縷不絕的輕煙。

  她在他襟上別了一朵白玫瑰,明月,海水,花香。

  「玫瑰沒有你好看,葛麗絲。」他的手扶著她的小腰肢。

  「黃,你是我父親最喜愛的一個中國人。」

  「謝謝他,我還沒有和他結婚的打算。」

  「黃,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愛上一個中國人。」

  「多多的考慮,我不想看你懊悔的。」

  「可惡的你,你愛我沒有我愛你這樣深。」她抬起頭,碧綠的眸子接上他那深棕的,勾下他的頭,硬生生的被她吻了,不容他自由作主。當然他不合作,冷冷地看看她。儘管:月光,海水和香花。葛麗絲笑了,臉孔偎依他的胸脯上。

  「你這個高傲頑固的中國人,怎麼辦呢?我這樣的深愛著你。」

  他輕撫她的頭髮,除去左一句右一句聞到臭豆腐般口吻的「中國人」,花兒沒有她美麗。

  父親的遺書和姨母的信像一陣狂風,吹散倫敦的霧,霧裡的夢,夢裡的葛麗絲。

  「什麼時候回來英國,黃?」葛麗絲眼中閃亮著玫瑰瓣上霧水一般的淚光。

  「我不能確定,葛麗絲。」

  「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我不能。」

  「你的父母都死了。你的妹妹既然由你的父親的朋友撫養到現在,他們還是會好好的把她照顧下去的。」

  「事情並不這麼簡單,如果這麼簡單,我父親何必在遺書中一再叮囑。他一生只吩咐我做這一件事,只有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唯一的機會,盡一份人子應盡的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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