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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記起你的臉(4)


  她再次登上酒吧舞臺時已經失去她的嫵媚,因為生過孩子,身體有一種凝重,千斤重似的。而「波希米亞」的生意實不比從前,整個白旁區因愛滋病蔓延都陷入式微,「波希米亞」冷落荒涼,我覺它愈來愈像瘋人療養院。雖然如此,每天結帳,收入還可以,那一定只是我的心,愈來愈像療養院。我的死對頭紅嘴唇會看上像療養院病人的叔琴,實是奇事。紅嘴唇在白旁打滾多年,是個女子變過來的男人,因此比男人更男人。動輒對女子拳打腳踢,「豬玀豬玀」的叫她們,但始終是「紅嘴唇」的老闆,再狗養都不缺身邊的女子。他看到叔琴的凝滯與微微的癡肥,便說:「叫她來跟我睡。她不想跳就不要跳了。」叔琴下得台來,臉黃黃的抱著孩子,怯生生地跟著紅嘴唇,嘴嚅動著,聽不清說什麼,和當年那個野性女子,已經是兩個人。我看著她漸漸肥大的身影,跟在紅嘴唇身後,便隱隱明白,紅嘴唇之看上她,因為在白旁,在「波希米亞」,只有她像一個妻:沒有希望,不再受幻象困擾的一個妻。

  那個野性女子已經死了。我已經忘記她的臉。

  紅嘴唇讓仇家追殺時真是精采,整個白旁的人都跑出來看。追殺的人用的是弓箭,一支已經插在紅嘴唇的小腿上,他在白旁的小販檔跌跌撞撞,「嗖」的第二支又插在他的臂上。紅嘴唇連開了六槍還擊。叔琴抱著孩子,呆著。待紅嘴唇跌下,她才放下孩子伏上前去,手背便中了箭。員警此時趕到,眾人便十分沒趣地散去,留下一地的鋼箭,殺手自然也不知所蹤。叔琴緩緩地站起來,手背一直流著血,看著我,笑:「細細娘,你記得我第一次讓男人插了一刀,你摑我一巴掌嗎,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學得聰明些。」我只好道:「聰明沒有用,叔琴。聰明沒有用。」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便給抬上了擔架。

  紅嘴唇躲避仇家自然給我一個好機會自立門戶。他托叔琴來告知我先打理好「波希米亞」,股份給我一半,還簽好了協議書。我見事有轉機,立刻找個室內設計預備好好地再給「波希米亞」一個新裝潢,四處物色女孩兒,要懂英日語的,急急地撲了點粉,買了幾件鎮得住場面的行頭,有點重出江湖的意氣風發。叔琴沒了個靠山,反而正常了些,吃得比較少,有音樂的時候會對鏡舞動,自言自語道:「我才二十歲。那些念大學的女子,二十歲生命還沒有開始呢。」想不到紅嘴唇給人追殺,就成全了我們兩個,這一殺,殺得非常好。

  叔琴來給我道別時說到了真愛。我差點沒笑出來。她那張臉稍稍回復了野性少女的光采,說:「紅嘴唇很粗鄙,但在我最醜陋艱難時期他卻要我,令我想:可能是真愛。」我便側頭微微笑。「希望你真是找到真愛,情投意合。」她低低地道:「他帶我去做一支綠寶鑲黃金水藍鑽石發簪,說要跟我結婚。」「結婚?」我再也抵下住,哈哈大笑。

  「他冒著生命危險,露面和我去訂首飾,和我相約在機場再見,我們要去巴黎。我想他是愛我的。」我收起笑臉,正色道:「如果是真的,是一件好事。」我又添了句:「如果是真的。」

  卡蜜給我送來這支刻有叔琴名字的發簪,還給我說了個故事。「是一個碎屍案殺人犯的遺物。他被處決後在他和死者同居的家中找到這支發簪,家人便拿出來賣。」我皺眉道:「殺人犯是紅嘴唇嗎?」卡蜜聳肩道:「不會吧。沒深究。」

  叔琴在機場等了紅嘴唇一天一夜。回來時很沉默,臉是灰的。

  她自此沒有再提紅嘴唇,紅嘴唇也沒出現,我便獨佔了「波希米亞」。「紅嘴唇」酒吧關門後,紅嘴唇和叔琴口中的所謂真愛就像沒有出現過。直到叔琴在這麼一天見到了這支原來應該屬於她的寶石發簪,她知道在另一個女子的家中發現,而女子已經讓人殺死了,她便滿臉都是光采,如記起了某個年輕歲月的日子。「突然我記起了某張臉。」她說。然後她在臺上台下,再無法說出一句有意思的話。

  當夜以後叔琴再沒有回來。她沒帶走任何物品,連她的孩子她都拋棄。或許她已經死了。在記起某張臉時就已經死了,我對卡蜜說。孩子沒了她卻一樣生長。卡蜜從良後便開了一問寶石店,有時會給我找點好寶貝。我們有時會在店裡無無聊聊地說著話。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什麼寶石什麼臉,卡蜜笑說。難道叔琴是為紅嘴唇而瘋掉,其實不必。你看女子被人殺掉,說不定殺人犯是紅嘴唇。如果紅嘴唇當年在機場等她,說不定被殺死的是叔琴呢。說不定說不定。生命中有這許多說不定。真是得到亦未必好。但我的意思是,叔琴的故事是與希望和絕望有關的。紅嘴唇不過是,如西諺所說:駱駝背上最後的一根稻草。本來無關痛癢,但卻可以折斷駱駝的背。所以當叔琴看到了寶石發簪,或許想起可能的真愛的臉,她便瘋了。

  「她其實應該忘記的。」卡蜜說。

  「是呀,我近來記性愈來愈壞,我甚至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說。

  「我上次答應你那對黃藍寶石鑽粉紅碎鑽耳環要賣你多少錢?」卡蜜笑。

  「折實三萬零五十五泰銖,你還答應要送我一隻9K玫瑰金指環。」

  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後的勝利者。而且我的計較還是很精明的。

  「我忽然記起我的臉。這樣我便盲了。」

  「我祖母從後門走追來。我的頭跌在地上,裂開。」

  「你不用再寄毯子來了,用不著。」

  我決定要行聖禮毀滅「希望鑽石」時,墨爾本城便開始颳風下雨,蘭度街的人群流散如獸。我們在小歌林街的聖母堂的燭光,在白日裡熄滅,管風琴突然奏出淫媚的「艾曼紐」主題曲——司琴就在這一刻精神失常,但我從來不知道他會懂得這些音樂。我只從小希臘區一個酒吧女郎來做告解時學的。她時常在告解室裡給我唱歌。我的純銀玫瑰念珠忽然變黑,十字架上刻的「我是一個天主」後的「教徒」長滿了鐵銹,仿佛我要說我是天主,成了妄稱——我們可以在這樣無知的虛妄中,犯了十誡中「不可妄稱——天主的名」的戒的。「希望鑽石」在祭壇上閃爍,如罪惡的光芒。伴著「希望鑽石的是聖母堂主教祝聖的「石頭眼淚」,是staurolite化石,傳說是天使聞得聖子之死所流的眼淚。「希望鑽石」足足有兩克拉,藍晶晶的在黯藍的夜中流動。

  我站在無人而黑暗的聖堂中看著「希望之鑽」,無由的覺得心動——世上的華美,情欲的觸感,讓我們愛與痛,因為生命的短暫無由,我怎忍將你毀滅——那一定是魔鬼的誘惑。「希望之鑽」之所以帶來不幸,全因為誘惑。我便跪下來,念了五十遍玫瑰經。即使已經是天主的人,我們還會忍受強烈的試探。瑪利亞我的皇后、我的中保、我的甘飴,阿門。抬起頭來,鑽石不過是閃亮的石頭而已,到世界盡頭時甚至變成灰。只有「石頭眼淚」,素樸無華灰黃的礦石,泥土一樣,是可以抵擋時光與死亡的。

  到現在我還未知道「希望鑽石」如何來到聖宣的。來做告解的大概是一個乞丐,一個醉酒鬼,一個波蘭人或義大利人,他在告解室呼呼大睡,半醒半睡的,在牙縫中說「毀了它,毀了它」,我便數說他:「你到底犯了什麼罪,讓天王饒恕你。你是否偷竊,你是否犯了姦淫,還是你除了天主以外,還有別的神?」他沒有答,忽然拋進來一塊石頭,跌跌撞撞的便走了。

  他是最後一個告解的教友。我感到十分疲倦,便到小聖堂外的噴泉喝一點水,黑袍都濕了,墨爾本的盛夏有蚊,我靜靜站立,感受光的消逝,讓我想到了十字架上的血與犧牲。天已全黑,我獨自在聖堂裡禱告。屬靈生活像永不止息的戀愛,我想念,我輾轉思歸。我回到了告解室,在狹小的空間思索聖靈的降臨如雲彩如火。在沉默與黑暗之中,見到了月色。仔細看清楚,今夜沒有月。夜色微昏,那是鑽石的光芒。這便是「希望之鑽」。

  我在一個彌撒之後告知教友我得到的鑽石,希望主人可以認領。如果無人認領,鑽石就會成為教會的公物,和「石頭眼淚」一樣,成為裝飾祭壇之物。

  我們決定用火燒毀鑽石。就像一個喪禮,嚴肅而又簡單,我們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星期一早晨,做了清晨的彌撒,吃過早餐,清潔了房間,便要在聖堂外的小廣場燒毀「希望鑽石」。才一推開聖堂的門,就見到了上百的教友,穿上他們星期日禮服,戴了帽子和手套,在盛夏裡流著汗,見著我便點十字架見禮,甚是嚴肅安靜。我沒想到「希望鑽石」的死亡就像女子離去一樣莊重無聲。我亦像主持喪禮和婚禮一樣,念了經文,唱了詩,祈禱後為不幸的人們祝福,便著小修士點著了火。火焰揚起,飛到半空,灰色的灰燼如灰蝴蝶飛揚。我們在火焰和灰燼中靜靜接近,以至於死。「希望鑽石」會從此消失。

  但沒有。鑽石就是鑽石。她在灰燼中仍然是鑽石。

  來認領鑽石的女子沒有把鑽石領回去。在一個大雨的星期三午後,女子來辦告解,雨聲這麼大,我聽不清女子的聲音,也無法聽出她的年紀或情感,可能很傷心,又或許很靜。她的話斷斷續續,說:「神父,請饒恕我,因為我犯了罪。」頓了頓,又說:

  「毀了它,毀了它。那鑽石只會帶來不幸。」

  「在天主的完滿裡面,無所謂幸與不幸。」

  燭光搖動,教堂的寂靜讓我感到了幸福。

  「萬福瑪利亞。」

  「那時候想到了愛。愛到底是什麼呢?神父,為什麼愛會讓我這樣痛楚?」

  「人的愛殘缺不堪,所以讓你痛。」

  「遇到籍籍時我已經不再想愛。愛情是沒有的,我說。那不過是幻覺。你知道,一個人的生活很簡靜。我甚至不再祈禱,我不需要天主。我想可以就此終老。」

  「天王饒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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