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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記起你的臉(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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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羅馬廢墟碰到籍籍的。他坐在石頭上吸丁香煙。那時正是一月時分,下雪。我在墨爾本從沒有見雪,所以便冒雪去了廢墟。整個廢墟只得他和我兩個人。我們默默地相互站立,望了一眼,便走了。」 「翌日在三個銅幣噴泉又碰到了他。我開腔:要再回來羅馬嗎?他說:不。揚起手來,說:昨天遇了劫。手指都紮滿了繃帶。我便說:呵呵,這就是羅馬。我請你吃中國菜。你是中國人。他笑,不。我是日本人。」 「我們分手後兩個星期他來墨爾本探我。站在我的銀行出納櫃檯前,叫我的名字。 我以為有人打劫。他只是說:我十分想念你,便來了。」 「有時我想,愛不過是小恩小惠。我以為我可以獨自過一生,我還是被打動了。」 「天主的愛是廣大的。」 「那真是黃金日子。我們在河邊看日落喝咖啡,坐電車漫無目的在城中穿插,我才知我生於長於的墨爾本城,原來是個美麗的城。我帶他到舊墨爾本監獄博物館參觀,在狹小的囚室裡陳列了死囚行刑後的臉模。地上還陳列著死囚縛腳的大鐵球。他在這麼一個黑暗的地方吻了我。我微張開眼,看著密密的鐵窗:心裡有不祥之感。」 「你嫁給我好不好。我合上眼,說,好。突然想起,才問:你到底做什麼職業。我是個地方議會議員。他說。你會是個議員太太了。」「我推開了他,說,讓我好好地想一想。當夜我陪他回酒店,沒有留下,乘了夜車,到坎培拉城。其實在坎培拉城,我一個人也下認識,我只是非常渴望坐一程長途火車,而且睡得很好。」 「他再來時在我家門口等我。走廊很幽暗,他穿了一身米白,戲服似的。我沒有驚訝,只是很悽惶。愛到某一地步,只是覺得沉重與淒涼。他也沒有答,只給我一枚特大的戒指,淡藍色的,我以為是藍寶石,他解釋說,是鑽石,叫做「希望鑽石」。人們說會帶來不幸,但我不相信這些。我說,大概是對的吧,愛情時常帶來不幸,而我聞說,愛情好比鑽石珍貴美麗。」 「只有天主的恩慈比鑽石更美麗珍貴。」 「回到東京,住在四穀,小小的屋,小小的窗,連天空也是小小的一小角。婚禮是西式的,在教堂舉行,我完全不知道神父在說什麼,只隨著他們用日文說:是是,我願意。穿上和服我不良于行,客人在笑鬧,或許他們在笑我,或許他們只是自己在尋開心,我在那裡站了三小時,一句話也聽不懂,只喝了很多清酒,酒濺在雨後清荷粉紅淡金和服之上,如開了靡爛的花。我戴著淡藍的「希望鑽石」,不知怎的,眼淚就滴在鑽石之上。」 「我們到京都過了一個星期,籍籍每天帶著我去見黨員、政府官員、廠商,在高爾夫球場我跟著他們跌跌跑跑,在酒吧我坐在點唱機前點唱,客人走來以為我是酒吧的小工,叫:雙份威七忌,無冰。我們回到旅館,我不禁問:籍籍,到底我們是來度蜜月,還是來拉票。他開始脫我的衣服,說:你現在是議員太太了。」 「回到東京收到母親猝然身亡的消息,死因不明,只在家門口暴斃,要開成因研究庭研究死因。」 「我獨自回到墨爾本。在中國區忽然一個黑衣中國老婦在一間粉面外賣店跑出來,說:太太,你小心。你手上的鑽石會帶來不幸。我問她,你怎麼會知道,發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白人女子,穿著花絲裙,提著公事包在等公車。老婦可能只是幻覺。我開始有點怕。」 「籍籍一直沒找我,我不敢回東京。」 「回到東京我以為籍籍可能已經死了,如果不幸要接踵而來。但他不在家。一天、兩天、三天,到我去報警時才知道籍籍因為賄選被捕。報上都報導了,你怎可能不知道。小員警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我不會看日文,我說。」 「要去看籍籍時失魂落魄,醒來已經在醫院,腳尖一片劇痛,低頭一看,已經沒有腳,左腳已被齊踝切斷。為什麼還會痛呢?腳已經不存在。」 「我很想回澳洲。正想將籍籍和我手頭的股票套現,東京股市大跌,我們那兩萬澳元的股票跌得只值三千元,剛好夠我買一張機票回墨爾本,還要是經濟艙。我在機上想,可能會撞機或高空爆炸。鑽石的淺藍光芒異常邪惡,我想他們可能是對的。下機後第一件事便是將鑽石賣出。拖著行李走進店裡,抬頭便看到那個中國老婦,穿著黑衣服,咧著一排黃牙在笑呢。我將鑽石褪下,年輕的男職員,看我一眼便跟老闆說:我要放假。我要到「春日泉源」去散掉魔咒。這是一顆不幸的鑽石。老婦又站在街外,在陰惻惻地笑。我沖出去,說:管你是人還是魔鬼,你到底要不要這鑽石?」 「天主幫助你抵擋魔鬼的誘惑。」 「我還是戴著鑽石,是籍籍留給我的記憶。我安裝了假腳,回到銀行當職員,星期天去望彌撒,不再想關於愛及遠方的事情,甚至漸漸忘卻籍籍的臉孔。直到一天,大概是一個普通夏日的黃昏,天色慢慢黯淡,我在河邊車站買一個牛角包,售貨員找錢給我時,我突然記起我自己的臉,在我面前,靜靜地看著我。打從遇上籍籍後,我已經忘卻自己的臉。呵,要經過這許多不幸,我才意識我做為我,獨立地存在。我的存在原來與他人無關的,連愛人也不例外。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而我的靈魂卻非常清醒。我掩著臉,從此除了黑暗,一無所得。」 「我這樣便遺失了鑽石。」 「全能永生的天主,你是憂苦者的安慰。」 告解室非常安靜,聽到外面鴿子拍翼的聲音。女子靜下來,呼吸均勻,嬰孩睡著似的。過了好一陣,鴿子拍拍地飛走,可能刮了一陣風,女子方說:「我說的就是這些。 說完了。」也沒待我祝禱,便推門走了。我在門縫看到她的背影,穿著一件黑長袍,雙手輕輕的向前摸索,有點微跛,一步一步地向夕陽走去,在教堂門口,停下來,聽到什麼似的,回過身來,看著我,眼是空的,只有黑幽幽的兩個洞,其實看不著我,臉上卻有看的專注神情,好一會兒,方轉過身去,掩上了門,讓教堂關在寂靜與黑暗之中。 我們決定將鑽石鑿碎。用城裡最大的石頭將不幸的石頭蹂碎。為了避免上次的哄動場面,我們在教堂後的小墳場,靜靜和幾個小修士搬了大石,在一個幽黯的中午,將鑽石放在一個神父墳墓的石碑前,幾個人合力將大石搬起鑿下。就在「希望鑽石」迸裂的一刻,墳墓忽然裂開,一隻雪白的手骨,從土壤中伸出來。小修士大叫一聲「天主饒恕」便飛也似地走了。我念著玫瑰經,伸手將白骨放回墳墓去,捉著了已故白若神父的手,就像他生前一樣,很瘦很瘦,而他的指上,套著一枚鑽石戒指,閃著淡藍的光,是「希望鑽石」。萬福瑪利亞,那一定是我的幻覺。我放開白骨,推開了石頭,石頭下只有幾撮被壓壞的小草。 「希望鑽石」又頑強的回到人世。大石無法毀掉它。 我漸漸明白「希望鑽石」的不幸。如心魔,如欲望的燃燒。 「請饒恕我,神父,因為我犯了罪。」 「天王饒恕你。你犯了什麼罪,孩子。」 「我殺了我祖母。她從後門走進來,左手戴著『希望鑽石』,我的頭跌在地上,裂開。」 「童身之後,至聖玫瑰之後。孩子,你犯了十誡裡『不可殺人』的一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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