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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記起你的臉(3)


  人人都說年輕好,大概是因為年輕無知,容易受騙。

  而且怪不得誰,幻象是自己一手炮製的。

  她回來時我自有世事不過如此的感覺。我多麼希望她在瑞士找到差麗新世界,然後衣錦榮歸,做一個合理而有尊嚴的女子,或許還會自嘲:「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比呆鳥稍微聰明一點點,所以會躺著睡覺,不致成天站著而已。」這樣我便可以高高興興地說:「原來我錯了,日光之下還有一點令人驚喜的新事。」然而她在一個大雨而無客的黃昏回來,全身是濕的,挽著一隻拉著另一隻褐色字母皮箱,穿一件摩托皮背心,臉上的化妝都花了,像頑童一樣滿臉顏色,見著我,揚揚手中的行李。「一無所有,人財兩空,光撈到一套路易士威登皮箱,人送的,你說值多少錢。」我一看,只道:「一錢不值,是假的。」她便萬分煩惱地坐在皮箱上,道:「狗養的,騙財騙色。」我笑道:

  「孤掌難鳴,也要你上當才騙得成呀。這時斷斷續續地來了幾個新加坡日本客人,也是全身濕透。叔琴跳起來,道:「我給你們跳一支濕舞。」脫了皮褸,就是一件濕透的小衣。她仍然十分美麗而誘惑,畢竟年輕,老只是心的事情。一舞既罷,舞臺都是水點,不知是汗是雨,燈光打照著,可以映出彩虹來。

  如果「波希米亞」是人間地獄,她們總會回到地獄來。唯獨在波希米亞,她們才是天使。在這裡,沒有人會羞辱她們,沒有人會傷害她們的心靈。

  叔琴回來後開始很努力地學習英語和速記。「我要做一個普通女子。」叔琴說。日間也曾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去見工。履歷上一旦填上「阿哥哥跳舞女郎」,辦公室的大門便重重地關上。她學乖了便填上「家庭主婦」,卻讓人告知男主管不喜歡已結婚的女職員。叔琴動了火:「又不是賣淫,要不要處女才可以當打字員。連酒吧都不管我們是否結了婚,有沒有男人,你們算什麼?錢也少,工作辛苦又沒有前途,真是雞狗不如,你們還嫌三嫌四。」「正常」工作自然也泡了湯。把心一橫,叔琴索性去當工廠女工。

  ——和當跳舞女郎一樣,是一份莫問出處的工作。她離開了,我在暗夜裡戴著一串碎鑽項鍊,想著我的前半生。我以為酒吧工作和其它營生一樣,不過是一份工作,無所謂正常不正常。叔琴千方百計地要離開「波希米亞」,必然覺得酒吧不可以終其餘生。我是覺得可以的。我已經習慣黑暗。有多久我沒有看見早上的陽光。我只知道鑽石在昏暗的夜裡,只要有一點光就會發亮。有時我想,我是不需要光的。我可以在夜裡終老死亡。但叔琴要去工廠工作了,我便決定見一見早上的陽光。我躲在酒吧閣樓看電視錄影帶,一直至天微亮,才走到白旁外面的街頭。陽光稀薄,人們正潮湧著上班。我雙目刺痛,幾乎流眼淚,以為眼睛有毛病,老是看到光亮一點一點的映著。走了半條街,才發覺,原來是我的碎鑽項鍊。我叫了一架「篤篤」,要回白旁:心裡非常惶恐,那是因為,原來鑽石在白日裡會這麼亮。

  我何以對白日這樣陌生。

  我明白了叔琴的掙扎。但年紀又讓我相信掙扎的徒然。

  原來我對待女孩兒的寬容,我願意給她們希望,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姿態。我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淪。

  但叔琴不願意。她說:我多麼渴望。

  我有多久不曾說「我多麼渴望」。

  能夠離開酒吧,過正常生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我多麼希望叔琴可以。或許我也可以晚上睡覺,白天工作,不再跟員警、變性人、吸毒者、殺人犯和小偷打交道。

  這樣一想令我很累。我回去一睡醒來剛入黑。入夜以後我忘記很多事情。員警忽然來掃蕩,不知是否黑錢讓人吞掉。我索性踩上白旁的分區警局,找到了分局局長小邱,給他扔了四條兩重九九九金:「你們是什麼意思。」小邱苦著臉,道:「我要給調走了。」

  後來天天給員警掃蕩,幫會又來找麻煩,女孩子們雞飛狗走,居然過了我的死對頭「紅嘴唇」阿哥哥吧上班。我索性將「波希米亞」關了門,拿了點現金,拍盡了無數酒店的大門,終於掙得一間五星級酒店的經營權,我也樂得減少色情表演,登時像樣了很多,連粉也擦少些,四十幾歲的人可以顯示四十多歲的皺紋,不必扮二十歲,我亦覺做人寬容了些。

  安頓下來,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我有時白天也可以出去,比較習慣白天的亮光。

  在「崇光」百貨夾雜在曼谷的職業婦女中買東西,也覺得可以和她們平起平坐。黃昏時酒店的花園可以看到日落,我站在那裡深深吸著白蘭花的香氣,忽然記起叔琴和女孩子們,上一生那樣遙遠,我竟然無法想起她們的臉。

  再回到「波希米亞」,我突然記起她們的臉,我流了眼淚。

  畢竟我們都打回原形。

  酒店被瑞士集團收購後,瑞士管理人員知道我的底細後便天天來找麻煩。一會兒投訴我的白酒不夠冰凍,一會兒挑撥我的酒保指甲藏跡,最後挑出我一個女孩子染有愛滋病便正常中斷我的合約,不但沒有賠償,還用民事法起訴我管理不當,影響酒店聲譽,並將我在酒店業招標合約名冊上除名。我結果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回到了白旁。死對頭「紅嘴唇」願意讓我重新開張「波希米亞」,條件是我是雇員,只支取管理薪金。當然你可以仍叫你自己做「細細娘」——一切和以前一樣,只要你不多想。

  怎可以和以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不再教我的女孩子社交英語和速記。我只教她們:「請給我錢。很多很多的小費。不要鑽石綠玉,要錢。現金。」我教她們在五秒內將日圓換算成泰銖或美元。她們也不再送我寶石。只要鄰間酒吧多百分之五的收入,她們毫下猶疑地跳槽。這是九十年代的人情。細細娘你過時了,她們說。

  叔琴再回來真是恍如隔世。她又幹又瘦,指甲爆裂,還抱著一個汙兮兮的孩子。她和我記得的那個女子不一樣。

  「細細娘你還在。」

  「是,我在。」

  「她們呢?」

  我接過了她的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已經太疲倦,以致無法相互安慰。

  「工廠大火。他們將工人鎖上,全燒死了。我剛好化學中毒,正在送院途中。他們幾百人,全燒死了。」和以前一樣,我只好抽一疊鈔票出來給她,因為沒有更好的安慰。「他們不准我們上廁所,我得了膀胱炎。我懷孕後工廠便解雇了我,男人也離開了我。第二間廠不准我們吃午飯。我的孩子早產。這是第三間廠。這就是我所追求的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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