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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紐約(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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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上城的中國館子吃餃子,牛肉火鍋,又叫了伏特加酒。時間尚早,館子空空蕩蕩。老闆是克明以前的一個病人,剛回去北京探親一趟,亂罵一輪中國政府,罵得興起,給我們打了半斤香醇撲鼻的紹興酒,他平日珍藏不賣的。陳玉神通廣大,在海關被扣留,遞解出境,竟又讓她潛了進來。現在唐人街警局做傳譯,用他人的保險號碼過關。 黑市工打到聯邦政府頭上了。克明喝了香濃的紹興酒,又在那裡罵許方,「甚麼民運份子,都是騙子。介紹他到餐館打工,叫價三千元一個月,做兩天便走了。」此時人客漸多了,愈來愈吵,克明的聲音愈來愈大:「害得我神經緊張,雙手發抖,都不敢拿刀子鉗子,病人都轉介給人了。」陳玉靜靜地聽著,問我,「誰是許方呢?」我老實的答:「是許之行的弟弟。」克明罵得興起,道:「我原來想跟之行結婚,現在還是不要了。」我拉拉克明,示意他勿要說下去。但陳玉已經放下筷子,她的臉容仍然很靜,看不出難過歡喜,只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也不理克明,幽幽的道,「我的指甲長了,要剪了。」 離開飯館,克明已經喝得搖搖擺擺,我和陳玉左右夾著他,在幽暗的街道上,克明抱著陳玉,就在陳玉身上嘔吐起來。陳玉也不閃避,搖頭道,「你還想我怎樣待你,我還可以怎樣呢,宋克明。我逃到墨西哥還一心指望要見你,你還想我怎樣待你呢。」克明伏在陳玉身上,道,「對不起,陳玉,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補償我對你的虧欠。請你給我一個機會。」陳玉沒答話,只輕輕的撫他的發,眼裡卻幽幽的看我。因為其中的忍耐,寬容,我便知道,她是愛他的。 克明堅持要到陳玉的家,陳王便顯得有點為難。她住在伊莉沙白街的一幢舊房子裡,屋內很幽黯,房中間擱著一隻浴缸,浴缸旁邊卻插著一束大紅玫瑰,但已經謝了。窗旁插看天堂鳥與蘭。人門種了槐,如細細的森林,牆上掛了男子的舊皮帶,書桌上有中國男子在警局前微笑的照片,陳玉十分不好意思,將照片翻下來,道,「這是小阮上次假釋時攝的。」我問:「他呢?」她便答:「又羈留了,等上庭。」陳玉在房中央放了一缸熱水,浮了幹花,讓克明脫衣浸浴。我便說「這不就跟克明扯平了嗎?」她低低的道:「跟克明的感覺——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克明在床上呼呼大睡。陳玉把椅子挪過來,她坐在床沿,讓我坐旁邊,她開了小床頭燈,玫瑰木燈座閃閃發亮,淡淡的光暈便散開如黃霧的小手小腳。她低下頭來,拿了小剪刀在絞指甲。她塗了淡紫的蔻丹,瓣一瓣的淡紫指甲落下來,像山茶花。我伸手承看她的指甲,如承接著她的存在。她看著我,微微一笑,又低下頭來,繼續絞,她總令我特別的寧靜,仿佛已經是老年夫婦了,心如止水,不動如山,而山水又無限明媚,柳暗花明。 克明翻了一個身,在叫「之行,幾點了?」陳玉便放下剪刀,跟克明耳語去了。我拿起剪刀,在空氣裡胡亂剪動。我的心也由此剪個稀爛,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紙,隨風而逝。 陳玉送我走,在門口叮囑我,「給許之行打一個電話,告訴她克明在你處。」她輕輕的接我的手。「之行會記掛他。謝謝你了。」然後她又匆匆的回到克明身邊。我才走到街上,抬頭一望,他們已經關了燈。 我內心也就一片黑暗,走到小義大利區,想喝一杯咖啡,所有的咖啡都關了門。深夜的唐人街空空蕩蕩,滿街都是垃圾老鼠。我覺得有點冷,翻起大衣領子,在路旁打一個電話給之行 。她卻要來我處看克明。我抵死不肯,約了她在十四街的咖啡見面。 午夜的咖啡每一個人都極蒼白而疲乏,不明白為何還擱在咖啡裡。我也極度疲乏,伏在桌上等之行,朦朧睡去。醒來所有的人都走了,咖啡亮了燈,侍應過來要付帳。之行並沒有來。我獨自走在寒冷的月色裡步行回家,連走一步也十分艱難。 之行坐在床沿等我,穿著黯紫毛衣,一條牛仔褲十分挺直,披著黯藍大玫瑰圍巾,黑長靴,臉目卻十分蒼白而疲乏,正在那裡抽煙。我默默的坐在她身旁。她也一直抽煙,沒作響,看著我,從我胸前的毛衣上捏出一瓣一瓣的淡紫蔻丹指甲,擱在掌心,像山茶花,她便問,「克明到底在那裡呢?」我只得答,「在陳玉家。」她也十分平淡,道:「哦。」我很累很累,伏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膊仍然十分平直強壯,可以肩負很多重擔。月色溫柔。她緊緊握著陳玉的指甲,半晌沒有話,一會才道,「許方已經走了。我把他送到了三藩市。」我便答,「這好了。你可跟克明單獨一起了。」她笑了笑道「你真是個孩子——」仿佛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感恩節晚上,她戴上血紅的鹿皮手套,搖搖頭,道,「我還是要走了。」仿佛她又站在一盞吊燈下,淒然道:「因為你跪下的時候,還沒有起來,你已經不愛我了。」仿佛她還倚在一架簇新的銀灰開篷跑車之上,快樂地轉了一個圈,道:「我能夠把握的,不過是這些。」而她只是一頓足,要走了。又輕輕的撫我的臉,道:「宋懷明,你長大了,不要相信愛情。」 翌日我還照常回校上Pascal語言的課,心裡卻記掛著克明和之行,讀課老聽不進去,下課掛電給陳玉,總是無人應聽。克明診所的黑人護士正急,道病人在等克明呢。之行和克明的家電話老不通。我心一沉,課也不去上了,便巴巴的去找克明,長島真是遠,我怕我到達時,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這天天氣幽暗而寒冷,長島一帶的一列列房子,整齊光潔,街道寬敞寧靜 。偶然有穿紅衣小孩踏單車而過,果然是一個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克明跟之行的家,正亮著燈,半掩著門 車房裡卻只停了克明的老車。天色開始黯了。我推門進去,偌大的客廳中間,滿地散滿水晶玻璃,紙張,杯碟的碎片,裂了的電話機,猶有羽毛在空中飄揚,枕頭被褥散了一地。克明抱著頭,就伏在客廳中央,呼吸一起一伏。我叫他,「克明。克明。」他半晌方抬起頭來,臉上深深的劃著八條爪痕,血已經幹了,結著像葡萄,他看著我,喃喃的道:「之行已經走了。」我突然覺得很厭倦,便道,「克明,你還是搬回來跟我住吧。夠了。」 我扶他坐在沙發上,去廚房煮一杯咖啡,再為他收抬簡單的行李。抬頭在一塊破裂的銀框鏡子裡看見我自己,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眼目深陷而泛青,非常的非常的疲弱,頭髮黯啞,而神情哀傷,嘴唇不由自主的抽動,鏡子也由此一抖一抖「啪」的一聲碎了,影像跌了一地。我認不得我自己了。我就坐在克明身邊,心平氣和的道,「克明,我想離開你了。我想離開紐約。」克明閉目,也顯得十分疲乏而蒼老,低聲說「好。 隨你的便了。」此時暮色漸攏。我站在窗前,天色無盡,有一隻飛蛾,停在窗前,稍一拍翼,便跌在窗沿,碎成灰。原來飛蛾是死的。 外間緩緩的下了雪,這麼輕這樣細,不存在如幻覺。我側著頭想了想,原來今天又是感恩節。去年感恩節的情景,亦已灰飛煙滅,不存在如幻覺。我便對克明說,「感恩節了。」克明呆呆的,答:「葉細細已經死了。」他便緩緩的捉著我的手。此時我突然有禱告的衝動,跪下來,對誰說:「請饒恕我,上帝因為我們都犯了錯。因為我們都自私而軟弱。」我便輕輕的抱著克明,在人的自私而軟弱的親近裡,尋求一點卑微的安慰。 冬日明媚,間或有陽光,或有小雪,克明搬了些許衣服回來,又到陳玉家流連不去。陳玉的社會險號碼給人拆穿了,傳譯工作沒了,她又在唐人街一間裝修公司當裝修工人。回得家來會做衣櫃書架,她又喜歡煮中國菜,時常要我去吃晚飯。離開之行之後,克明慢慢變得很沉默。三人在餐桌上相對無言。克明會嫌湯太涼,菜太鹹,肉類又太淡。陳玉愈發像一個妻,默默無言,去把湯菜再調一調味。吃完晚飯她又會備以湯圓、糖水、水果。克明把桌面的東西一推,便去看電視,愈發一個徒得軀殼的人。陳玉跟我,對著一桌剩下的食物,默默的相看,我想勸她離開,卻無法說得出口。她委屈的時候只是微微的笑,笑得非常慘然。我感到殘酷,漸漸便不去走動。 陳玉卻來找我。一個寧靜而寒冷的晚上,她只穿一件毛衣,還踏著一雙拖鞋,穿著羊毛襪,臉孔都冷得發緊了,在門前蹲著,像一隻小貓。我駭然,急急忙忙的摟著她,她不停的發抖。我一時亦說不上話。細細碎碎的回憶,親密的寧靜的感覺,靜靜的圍上來,我只輕輕的叫她,「陳玉。陳玉。」她只是一味的點頭,雙眼緊閉,眼淚一滴一滴的流下來,我拉著她,關了燈,在床上抱著她,心裡並沒有誘惑與情欲,只在溫暖的靜默的黑暗裡,靜默的接近她。她哭得累了,就在我懷中睡了。 夜裡我感到寒冷,陣的醒來,身旁是空的。陳玉大概已經走了,空氣猶存她的氣息,我輕輕的倒了一列古柯鹼。生命種種的欠缺總令我若有所失。深深的吸一口,抬起頭來,卻看到了陳玉幽幽的坐在一個角落,發靜地看我,雙眼一眨一眨。我只走近了她,靜靜地握著她的手。 我益發的疲倦。這天下大雪。陳玉來電要我到六十二街一個單位三樓的診所去接她。她的聲音顫抖而微弱,讓我極其不安。到了診所,推門全是女的。看清楚,原來是一間墮胎診所。我的心怦怦的跳起來。我等了一會,陳玉便從休息病房出來,已經穿好一件軍綠大衣,塗了很深的口紅,臉色卻很蒼白,成了奇異的對比。我迎上來扶她緊緊握著她的手,道,「你……」她搖搖頭,輕輕說,「老早已經決定了的。請不要……」 我也不多言語,只扶她一步一步的下樓梯,雪益發的大了,我們在雪中叫車子,眼前一片迷茫,我感到非常虛弱,疲憊像惡疾一樣襲來,竟然就眼前一黑。夢一樣的光亮,這一切就完了。然一定神,我還是我,握著陳玉的手,在一架計程車裡面,溫暖而寧靜,收音機沙沙的搖著爵土樂,陳玉別過臉去看大雪,胸前卻承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淚。我如此疲倦軟弱,並不能承接她的孤獨與難堪。我感到了十分歉疚,便輕輕的抱著她的手,道,「對不起,陳玉。」她只一味的搖頭,道:「不,不。是我錯了。」我只會重複,「呀,對不起。」她愈發的在抽泣,道,「不,是我錯了。錯在甚麼地方,我卻不曉得。」我頭昏腦漲,只會伸手給她抹眼淚,整個人意識虛脫,比死更難過。此時我真寧願死去。 我們在陳玉的床上因極度疲憊而相擁入睡。忽然有人亮了燈「噗」的扯開我們的毛氈。我不禁「哇」的叫出來。陳玉冷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而紫黑。克明氣衝衝的一腳一腳的踢我們的床。陳玉非常軟弱,靠著枕頭道,「宋克明。夠了。我非常的疲倦而虛弱。」我支撐著起來,拉著克明,在他耳邊道:「克明,陳玉墮胎了。」克明還在一腳一腳的踢陳玉的床。陳玉震得緊閉雙眼一字一字的道,「我要離開你了,宋克明。我無法再愛你。」 克明停下來,手腳都停在半空中,道:「這怎可能?」陳玉也沒了話,只是緊緊的咬著下唇,以致下唇都出了血。克明再問 「怎可能?陳玉。難道你不相信我愛你麼?」陳玉蹙著眉,靜靜的道:「再說也沒有用。你亦無法愛我。」克明跪在陳玉身旁,緊緊握著她的手「你要怎樣才相信我愛你呢。 怎可以殺死我們的孩子呢。難道要我從這裡跳下去,你才相信嗎?」陳玉只搖頭,臉容很靜,再也不答話。 克明突然拉起了窗,爬出了消防梯,遠遠的喊,「陳玉,難道你不相信麼?」陳玉睜開了眼,克明便「碰」的跳了下去。我但覺沉重得無法負擔,身子一輕,也就失了知覺。 我出院那天是一個早晨,有點微弱的陽光。克明撐著拐杖過來接我。大家都清瘦了很多。不大習慣陽光,冰涼的空氣,因此戴上眼鏡,又圈了兩條圍巾。他卻動作遲緩,腳上還打著石膏,沒大礙。我們站在路旁等車。地底升起白煙,汽車響號,有人嫌我們阻路,將我一推。紐約還這樣野性而熱鬧,只有我們非常的靜默而猶疑。我們只是急速地衰老,大家在醫院過的一個星期恍如千年。車子來了,克明說:「我想去看看陳玉。」我只說:「去看也沒有用。」克明也不答話。車子駛進了唐人街。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陳玉在近小義大利區一間裝修公司工作。遠遠我們便見到了她,頭髮長了些,左耳還戴著一隻閃閃發亮的眼淚鑽石耳環,穿著藍色工人服,工人厚底皮靴,正在鋸木。看見我們來,客客氣氣的微笑,又與我們握手,問候著病況。克明反而沒了話,低低的喚「陳玉。」陳玉微笑道,「宋克明。你愛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她聳聳肩,拿起小電鋸又預備鋸木,想起甚麼似的,又道:「我忘記告訴你,小阮保釋出來了。你的東西我收拾好,交給你住樓上的房東了。你回去問問他。」伸手來跟克明一握。又吻了我的額,道:「再見。有空找我。有事要幫忙我一定去。」我也回吻了她的臉,道「謝謝。」有人叫她,她便走進店裡了。 克明立在薄薄的春天空氣裡,怔忡良久,接著又一拐一拐,要去找車子,又道:「我要去看之行。」我也不答腔,由他。進人長島的路途很長,陽光遙遠,我睡了一覺,心裡空空蕩蕩,甚麼也沒有,克明也一樣,木無表情。 我們在他們從前的家碰到了搬運工人,正在搬一隻大鋼琴。克明搖頭道,「已經供了五萬元的房子,還有一輛寶馬……血本無歸。」我只是掛念之行。房子已經差不多搬空了。克明撐著拐杖,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咯咯的撐來撐去。房子裡寒冷而陰涼。遠遠傳來熟悉的歌聲,是百老匯的「貓」,歌聲清亮而纏綿,盛夏的百老匯大道就在眼前,忽然下了雨,之行仰著瞼,髮絲都閃閃發亮,在唱「貓」的「Memories」,仔細側耳一聽,音樂又沒有了。只有微細的風聲。克明立在大廳裡,低下頭來,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我走近輕輕的扶著他,方發覺原來這一年間,他長了半頭的白髮,但我亦要離開他了。 從紐約拿迦地亞飛到洛杉磯,飛行時間是三小時零十分。 待起飛時,我在機艙困著了覺。克明臨別前塞我一迭厚厚的美元,還在我口袋裡辛苦的墜著。分別的時候,我不敢看克明,怕看見他我會流淚。他為我做好行李檢查,登機證,我一直低著頭。乘客要上機之前,他忽然扳起我的瞼,看到我的眼睛裡面去。這是我見過最哀傷的眼睛了,然而又這樣寧靜,沒有要求與渴望。我想我看到了愛情,透徹的,蒼涼的,死亡一般無邊無盡。我難過得無法呼吸,喉嚨都咽著,也就猛然推開了他,在候機室狂奔起來,在飛奔的速度與熾熱裡,流下了明白的眼淚。 我失去我的少年歲月了,我又失去了紐約。原來細細秀麗如狐,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之行聰明剔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摸得很清楚,陳玉臉容時常都很靜,克明滿心歡喜。然而風塵閱歷,到頭來,甚麼也沒有。紐約已經消失在晴朗的空氣之中。洛杉磯又怎樣呢,又會有怎樣的歷險與愛情呢,怎樣的痛楚,傷害,軟弱,疲乏呢?生命在我面前無窮的開展。我只是嫌它太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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