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愛在紐約(6)


  陽光令我昏眩,我的皮膚蒼白而冰涼,走到街上,墳墓裡爬出來似的:這個世界跟我非常敵對而陌生。之行依在一架簇新的銀灰開蓬寶馬之上,穿一件白色棉襯衣,衣領仍是高高的豎起,她仰起頭來,正在看陽光呢,陽光令她眯了眼。我昏昏沉沉,大白天也是黑夜,抬頭是日蝕。我招她:「之行。請等一等,克明在收拾東西。」她沒有答我,只是微微一笑。車廂堆滿了大包小包,還有健身單車、電爐等。我問:「哦,買新車了。」她笑:「克明買的。」接著便繞著跑車轉了一圈。我便問:「你快樂嗎?之行。」她忽然停下來,隨手在車廂後座拿了一個禮物包,抱著懷裡,道:「快樂是雙方的事情。物質的快樂,比較實在,而且豐盈。」忽然又浮起了一個奇怪的微笑:「你一定會以為我是一個貪戀物質的女子。」我便道:「你實在是。」她緊緊的抱著禮物包,道:「宋懷明,我能夠把握的,只是這些。」我問:「克明呢?」之行便埋著了臉,默然不語。

  我接到之行的電話,不知是日間還是晚上,一失神以為是陳玉,房子裡總是是孤獨的陰影幢幢。她的聲音斷續而沙啞,道:「懷明。」便停了下來。我半睡半醒,聽得電話的沙—沙—沙的,寂寞而乾燥的雜音。她半晌才問:「克明有沒有來?」我答:「沒有。」想想不對,便問:「怎麼了?」她只答:「沒什麼。再見。」便掛上了。我拿著電話,嗚嗚作響。我腦裡吵得不得了,我以為全紐約城都發生了謀殺案。

  我還是到長島找她。公車在無人的夜裡賓士,只得我一個乘客。我在窗外那一片寧靜而無邊的黑暗裡,看見了葉細細。她看著我,微微笑著,手裡還握著一把銀手槍。車子搖動,她的影像光亮而微抖,我說:「細細。」她只微笑著,影像卻愈來愈小而漸漸含糊。我說:「細細。」她便消失在黑暗裡面了。我卻見到了許之行。她獨自一人坐在廚房裡,頭頂頂著一盞昏黃的吊燈,桌上有一大束雛菊,面前擱著兩杯洋蔥湯。她在喝洋蔥湯,喝著喝著,滿口是血。

  克明卻穿了大衣戴著絨帽手套,正在那裡寂寂的看著呢。我急得大叫:「之行。」有男子用英語在叫:「已經到終站了。」我一定神,發覺我又流了血。我不能再吸古柯鹼了,我知道再如此下去,我很快便會死去——沒在一輛無人的公車裡面了,在無盡的黑夜飛馳,只有我一個乘客。連司機也離開了。

  之行果然在喝洋蔥湯,克明已經回來,二人在燈下相對,喝著洋蔥湯,也是一雙平凡幸福的夫妻。之行見得我在窗外,有點驚愕歡喜道:「真是我們的好弟弟。但克明已經回來了。」克明立刻給我開了門,在門口輕輕摟我一下,道:「對不起,懷明,讓你擔心了。」

  我們三人便坐著吃晚餐,之行吃得少,放下刀叉,在那裡卡啦卡啦的夾胡桃。我的心仿佛也就不明不白的碎了,說不清楚為甚麼。之行只在解釋:「吵起來不為甚麼。克明嫌湯太涼。我嫌湯太熱。」克明又解釋:「我們已經有十套碟,二十雙刀叉。之行有戀物狂。」之行不甘示弱:「你自己也野性難馴。」克明又道:「你嚇人的時候像紅小兵。」之行接道:「你對愛情沒有誠意。」

  克明笑道:「你斤斤計較,一個二角五分硬幣比你的眼睛大。」之行「啪」的夾碎了一隻大胡桃,道「到此為止。」她那胡桃分了,遞給我與克明,又道「吃吧」便要收拾胡桃殼。克明拉著她,道:「雖然我們有這許多缺點,有一千個理由打十年的架,但我真是愛你。」之行正色道:「這個晚上你去了那裡?」克明也一本正經的答:「去告解,今天晚上神父加班。」之行也不禁笑了。突然又站起來,道「要去接我弟弟了。快走。」

  中央車站滿是醉酒漢與乞丐,深夜一時,來自波士頓的火車徐徐進站。車站的醉酒漢與乞丐,搖搖擺擺,在月臺口上撞來撞去,互相問對方拿一塊錢還是甚麼的。之行緊緊倚著克明,克明戴著絨帽 穿了大衣,手套,和我方才在車外看見的影像一摸一樣。我心頭猛然一震,醉酒漢卻向著克明嘔吐,嚇得克明拉著之行跳開。醉酒漢不懷好意的笑了。紐約也有討厭可憎的時候。

  疲倦的乘客一個一個的經過。我們站在那裡, 直至乘客都幾乎散光,最後自火車下來是一個約三十多歲的東方男子,頭髮很淩亂而骯髒,下得車來便濃濃的吐一口痰。之行迎上去問他:「還有人下來沒有?」他搖搖頭,腿有一點傷一拐一拐的去了。我們三人默默的回大堂再我,忽然聽得有人大叫「許之行,許之行。」之行追索著聲音找過去,竟然是方才那個骯髒的東方男子。 之行大吃一驚,道:「你就是我的小弟許方?我完全認不出來了。」

  他便迎上去抱著之行,道:「你在美國一定享福了,看來比我年輕十歲。」之行便問:「家裡有事嗎,我有寄錢回去的呀。」許方又狠狠的吐一口濃痰,「見鬼。那鬼地方住下去會發瘋,錢有甚麼用。他們把我關進看守所,烏天黑地,手腳都扣著,現在手腳都壞掉了,整個人會抖。出來的時候在船艙藏了二十多天,嘔吐和大小便一地都是……」之行和克明不禁皺起眉來。之行道:「你辛苦了, 還是不要說這些,安頓下來再說。」許方邊走邊狠狠的罵道:「你應該早點接我移民來美國呀,大姊,美國真是天堂。」之行一氣,頓足道:「我也是自身難保,我才拿綠卡的呀。我也是天天六時起床,給人洗地板帶孩子捱過來的呀。我也是湊合著結的婚才拿的綠卡呀,好容易才離掉。在美國,那個新移民不是咬著牙捱過來的,你這——」

  許方第三次要吐痰,克明便一把揪著他,道:「在美國首先要學會不吐痰,小弟。」之行一揚手,顯得很不耐與疲乏,向許方道:「這是我未婚夫宋克明。這是他弟弟宋懷明。」又向克明道,「你放開他。你令我相疲倦。今天晚上夠了,我不要跟你吵架。」克明放開許方,狠狠的向之行道:「是你令我疲倦呢,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頑固的女子。」之行揚眉道,「我頑固,你惡劣而又自私。」克明接道:「你最偉大,你最愛國。口口聲聲提著文革,文革是你的展覽品,之行,你已經離開中國了,你的中國化令我感到恥辱。你和你吐痰的弟弟都令我感到羞恥。」之行狠道:「好。美國人,你最自由,你可以一晚有三個女人,然後帶著女人的香水氣息回來見我。」克明道:「你也不是好東西。你要嫁我不過為我的錢。」之行揚起手來,道:「你敢——」手掌還未刮到克明臉上,大堂「砰」

  「砰」的響了槍聲,醉酒漢四散奔逃,有人應聲倒地。

  我拉著許方便走,之行與克明已經奔往另一個出口。我和許方亂跑亂撞,卒之跑到了街外。四十二街骯髒而寂靜,偶然有車輛沖紅燈而過。我們倚在牆邊喘氣,一個西班牙婦搖搖擺擺的迎上來,不知是否吃了藥還是甚麼,道:「真可憐呀。死掉了。為一塊美金,給人開槍殺了——一塊美金一條人命呀。紐約住不下去了,年輕人。你會西班牙語嗎?你去過馬德里嗎?」我搖頭說不。西班牙婦忽然啼哭起來「我也沒去過呀。無家可歸呀。」我拉開許方,道:「他們吵架,我們不要等你姊和我哥哥了。 到我家過一夜吧。」許方背著一個破背囊,顯得十分閃縮恐懼。我苦笑,道:「這就是你說的天堂了。」

  安頓好許方,我非常疲乏,仿佛已經睡在泥土裡,渾身都長了蛆蟲,開了一朵一朵藍的白的花,我要把古柯鹼戒掉,倒了一列粉末來,靜靜的吸著,如此伏在沙發上,半睡半醒,時間呈飛躍狀,再醒來恐怕已近中午時分,有點熱,我十分口渴。打開雪櫃,全是空的。皮包書本散見床上,皮包裡的二百多元已不翼而飛。許方已經走了。我坐在床沿,想到了離開紐約。

  秋日非常急速。 葉如瘟疫,一下子整個紐約的楓樹都染了紅,細細落下如記憶中的雨,天氣急速轉冷,我穿了大衣,整個紐約忽然靜下來。許方去了克明之行的家,不知如何,大概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已多時不曾見著克明跟之行了,克明開始不大給我錢用,我便到餐館打工,因此時常很疲累,便不多想,天氣冷了,我穿著克明留下的厚棉睡衣。他的身體的氣味漸漸因時間與秋日而消失。我便打開衣櫃 坐進去,陷在他留下的冬天衣服裡,緊緊的呼吸著。他隱隱的氣味令我非常非常想念他。

  我收拾了克明的幾件大衣,手襪,頭巾,厚羊毛襪,到中城克明的醫務所找他。黑人護士來開門,正在看電視。克明坐在病人的靠椅上一拍道:「見鬼,沒生意。」小刀小鉗便跳到半空中,又紛紛的落下。在診所的另一角,卻開了一張折迭病床,床邊有克明的睡衣 病人用的洗漱盥上有牙膏牙刷。克明見我,苦笑道:「你怎知道我搬到診所來住呢?」我駭然,道「之行呢?」克明狠道:「不要提他們,不知所謂。那許方,用我的須刨,穿我的睡衣。晚上還跟我爭電視看。」我便道:「要不要搬回來住呢?」此時黑人護士在哇啦哇啦的洗於,預備離去。克明看一看腕表,道:「我跟你去喝一杯咖啡吧。」

  曼克頓下班的人潮吵鬧不堪。克明拖著我的手,紅燈亮起,還有行人在沖,員警拿起麥克風便罵 遠處有救護車呼嘯。綠燈亮起,我在馬路的另一邊的人潮裡,看到了陳玉。我拉著克明,與陳玉在馬路中心相認。她剪了發,小男孩似的。左耳仍戴著一顆眼淚鑽石,穿著一件毛毛草綠軍褸,足踏一雙步行靴,清減了些,眼目卻十分清亮有神。

  克明見著她,非常高興。大家就互吻道安,「嗨。」

  「真的。」

  「是我。」

  「等我們嗎?」

  「不是,不,我想,是的,想見見你們,可好。」

  「你沒事嗎?海關讓你進來嗎?」

  「黑的,黑的,我還是黑的。」整條街的車子都響起號來,救護車又嗚嗚作響員警提起麥克風便罵。克明豎起中指道:「X你——」大家都笑了,拉拉扯扯,便往行人路去。

  不期而遇,我們真是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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