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捕蝶者(5)


  丁玉生回來時臉上長了雀斑,年紀忽然老了好些。陳路遠看著她的萎謝,課也聽不進去,坐在第一行,不停的在打噫。她聽得極其煩厭,又不好發作,只在一個題目與另一個題目之間,一頓,盤起長髮,用鉛筆插著,架起了黑眼鏡。

  下了課他在課室門口等她。

  她稍一頓,聲音還是十分輕軟:「找我嗎?」

  「噢,不。」陳路遠說。

  她緩緩地脫下黑眼鏡,放下了頭髮。陳路遠看得怵目驚心,如白絲衣服之落地。

  「成長非常痛苦。過了,便好了。」微微地浮了一個笑:「功課有問題,便來找我。你知道我辦公室。」

  待她走遠,空氣猶有她體上的花草香。陳路遠才揚聲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丁玉生回過身來,只說:「因為。」也沒有話,揚手便走了。

  陳路遠立在暗灰的空氣中,什麼地方有傷口,痛楚,並且癒合。

  他決定了:他愛她。

  她美麗寧靜如睡蓮于藍塘月色。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尼泊爾人的寶石匕首閃著暖暖的紫光。

  「你怎麼知道?」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她翻了一個身。

  「聰明反被聰明誤,丁玉生。」他的匕首輕輕頂在她的喉嚨。

  丁玉生便醒過來了。有點迷惘,猶在夢中。

  「呀——」

  「不要聲張。」

  他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又預備了繩索,反縛了她,十分俐落而鎮靜,解開了她的衣服。

  她的身體冰涼而細軟,他小心而溫柔地探索。她不能動彈,只是幽幽地看著他。陳路遠輕輕吻了她的眼,用手帕蒙住了她,在月色裡看她的裸體。

  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她的美麗,從來不屬於他。

  他就坐在床沿,掩著臉,手裡還拿著匕首,淒淒涼涼地哭起來了。

  「丁玉生……你……你老了……我……」話卡在喉頭,說不清楚。

  陳路遠想一刀了斷自己的喉嚨,說不定喉裡會跌了一地的珍珠與金戒指。

  卡在喉嚨裡,美麗的永不可得的愛。

  他瘋狂地佔有她。在某一程度來說,屍體、妓女、情人、母親都沒有分別。他只不過極度極度的饑渴與焦躁,以血,以毀滅來祭祀暴烈的存在。

  如果殺死丁玉生,不見得不比阿伯拉罕要殺死以撒更合理而肯定。

  陳路遠十分十分之疲倦而虛弱。

  他抹乾淨自己,空氣猶有微腥的氣味——令人作嘔又心安。

  他想放過丁玉生,他很累。

  他解了縛她的手帕。她身子一挺,想踢他,又不能動彈,就「啪」的跌在地上,流了一鼻子的血,卻轉過臉來,狠狠地看他。

  不知是血污還是她的眼睛,陳路遠被激怒了。

  也不知在她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是虎口隱隱作痛,低下頭,胸前掛了一團血污,細心一看,原來是一小截小指,亮著小小的、秀氣的白骨。

  陳路遠非常疲倦。

  如果成長不過是長久痛楚,癒合之後的頓悟,陳路遠忽然明白,成長以後,代之以痛楚,癒合的不過是更為長久的疲倦。

  他站起來,舉步艱難地去浴室洗乾淨自己,又找一件丁玉生常穿的過大衣服。

  站在丁玉生身前跟她說再見。

  「就這樣,這般死,那般死,都一樣。我走了。」

  回到家裡,才發覺,皮包留在丁玉生房間裡面了。他才不多想,爬上床,呼呼入睡。

  但願長睡不願醒。

  趙眉因此做了決定。

  她開始約會與自己同齡的男子,談論他們移民的兒女,不再介意老氣的平治或富豪房車,甚至去名店買衣服,居然還讓男人付錢。要墮落成軟弱的女子,非常容易,趙眉想。

  成名在她家樓下等她。看見男子輕輕扶著趙眉,便沖出來,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領。

  趙眉在陰影中,互抱雙手,笑道:「簡直是三流電影的情節。」頓一頓,又道:「我可不是女主角。」然後轉身離去。

  男子整一整衣服,還是十分有禮,道:「我年輕時也一樣,很正常。」

  成名被徹底打敗了。

  趙眉奔向那血紅的無人之境,成名無法陪伴她。他很想很想,只是沒有辦法。

  他會開始明白,並非事事垂手可得。趙眉想著成長的殘酷,心裡非常非常的哀慟。

  她愛他,他也愛她。相愛卻並非幸福的通行證。

  「找一個年輕的女子,時常會笑,從不知道人生有陰影。」趙眉說。

  「但我已經不一樣了。」成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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