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捕蝶者(4)


  趙眉記性愈來愈差。在超級市場碰了戴金絲眼鏡的秀氣男子,為趙眉付了六罐啤酒的帳;又問趙眉:「還在莊氏兄弟公司工作嗎?」趙眉只好道:「已經離開了好幾年了,現在在高納國際公司。」「哦,好,再聯繫吧。」

  「好。」「再見。」

  趙眉想:我已經忘記我生命裡,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成名說:「你的皺紋令我心痛,在眼角,像朵花。」

  成名正處於孩子與男人之間,喜歡年長女子的年紀。趙眉可從來沒把他當真。只道:「是呀,一直生長,流血,刺痛,像紋身。」

  成名道:「血與紋身的美麗,無可比擬。」

  「從理性開始,以熱情葬送。」

  「女性主義者一定會演變為人文主義者。對不幸人們的關懷原來不限於性別。由此對幻滅與死亡有喜悅的體會。因為理解,因此並不悲涼。」

  趙眉可沒有想到,成名還是處子。他只是靜靜地靠近她,輕輕道:「我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樣做。應該吻你還是解開你的衣服。」趙眉笑道:「或許應該聽莫札特的C小調彌撒曲。最聖潔又是最色情。」成名皺眉道:「我現在方明白人類會為探險而粉身碎骨。我想我一生也不明白你。」趙眉正色道:「你如果認真起來,倒令我難過了。」

  依然纏綿繾綣。果然驚怯歡喜。

  趙眉拉開了窗簾,街燈照進來,天天都是月亮。

  「多麼美,像舞臺。」

  在淡藍的夜色中,趙眉發覺成名一直穿著一雙墨綠綿織襪。她慢慢地替他褪下來,吻他的腳,心裡滿足,剝落的痛楚。

  她便裸著身,靜靜地穿上他的襪子。道:「你看,皺紋生長,如哈密瓜,佈滿全身,然後我就死了。」

  成名拉著她:「呵,你不要死。」

  一會又道:「我怎可以想像你這麼的一個人,從此消失。」

  趙眉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日子,以為凡事垂手可得。也會說:「不要死。」或:「不要離開我。」或:「我一生一世都愛你。」

  到如今,老病死,不過是一步之遙了。

  趙眉並不難過,只是感到了疲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嗎?趙眉?」

  「不。」趙眉說。

  「你哭了。」成名是一個好孩子:「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成年人的眼淚,從來不是懇求。」

  「這樣,是我令你悲哀了。」

  沒有欲望的虛無荒漠,時光悠悠流轉,趙眉和成名一起度過,不激動亦不緊張,是老年人的愛情。他們也去跳舞、滑水,趙眉也會開快車,絲巾高高地揚起。清晨趙眉又會煮清香撲鼻的咖啡。成名對趙眉,愈要扮老成,老怕她跌倒,擔心她夜歸,囑她早睡,偷走她的安眼藥,成天小心翼翼,「不要」,「小心」的,趙眉心裡想:「是我累了他。我把他變成小老人了。」

  由是十分歉疚,待他益發的溫柔。

  成名救完火回來,身上沾上火場的炭焦,趙眉細細地替他洗擦。

  在爐灶士敏土起回半腐爛的屍體,成名下班來找她,不斷地嘔吐。她替他倒滿滿的威士卡,抱他,哄他,低道:「寶貝,一切都好了。」

  救火警號響起,趙眉心裡便開始忐忑不安。她以為她無所謂,她還是愛著他。

  趙眉一天早上起來看報,蟻一樣的字,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以為還未睡好,搓得眼睛發紅,趙眉想:「我眼睛有病。」慌忙跑去看醫生。原來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有了老花。趙眉一路地走往上班的道路,想到她前頭的荒涼歲月,沙漠似的,耀著血紅的光。

  她和成名隔得很遠很遠。

  開快車、跳舞、滑水、性愛不過是假像。

  陳路遠只是非常寂寞。

  升上了二年級,暗瘡開始痊癒,臉上留了深深淺淺的坑。

  女子的死上了兩天報紙,隨即為人所遺忘。連陳路遠都幾乎忘記,自己曾經殺了人。一切沒有動靜,仿佛殺人十分應該,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學生買一支籌款紙旗一樣應該而平凡。

  如何會是丁玉生。丁教的是「國際人權法」,她本人又是環保分子,穿著不染色的棉衣,長髮不剪,不施脂粉,夏天老走路,吃素,上課時微微喘氣出汗,身體散發花草香,討論「新界條例」的性別歧視,聲音特別柔軟動人。陳路遠說女性不應有承繼財產權,她便眯著眼看他,訝然道:「怎樣的腦袋,是否麵粉做的。」惹來全班大笑。陳路遠臉紅耳熱,丁偏微笑,帶點挑釁地看他,然後又好意地道:「你下課來找我,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陳路遠沒有去。他怕她。

  後來丁玉生便開始缺課,同學說,她的丈夫死了。她丈夫是瓜地馬拉人,在美國組織共產黨,被人在浴室用機槍射殺。

  盛夏他非常非常想念她。暑假悠長難耐,他天天跑去股票市場買賣。股票上升二個仙便飛撲掛牌,心裡跟股價上上落落,又著實了些。一個暑假下來,還可以賺到一架二手寶馬。

  他很想告訴她,他買了新車。這學期她教的是「英聯邦憲法」。他興沖沖地沖入課室,在講課的是一個小鬍子——她還是缺了課。

  下了課他便去佐敦道召妓。泰國女郎走了,又來了一批印尼女子。女子肚皮上有一處毒蛇似的暗紫胎記,陳路遠合上眼,滿目還是暗紫的小毒蛇。他一驚,便來了。

  走在街上,已經入夜。發狂的母貓在公廁後面奔走,年老的同性戀者在公廁打架交合,吸毒樂師眯著眼拉二胡,銀幣滾滾作響,遠處有雷聲。

  他非常非常渴望佔有丁玉生。

  他知道她住在大學玫瑰苑,門牌上有她的名字,六樓。爬上天臺,還見得她家浴室掛著她的手帕、內褲,乾巴巴的,像餅乾。想來她走得十分匆忙。沿著水渠爬下,一翻便是她家露臺,探手一拉,居然沒上鎖。

  他的心撲撲地跳動。他知道,他會佔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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