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
失城(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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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明來意。林桂還是十分矯健結實,雙目鋒利如刀,手背猶有刀痕,是一次與我被銀行劫匪襲擊所受的傷。他沉吟半晌,方道:「伊雲思。這不是打劫、傷害他人身體等等。即使我肯,其他人都不會肯。」他長歎一口氣,站起來,立在窗前,成了影子。外面有軍裝警員在步操,多麼熟悉,令人心安的聲音:ATT-ENT-ION。EYESFRONT——那時我們還年輕。 「況且,律政署已經決定起訴。」或許因為熱,他緩緩地脫了外衣,隱現了結實均勻的肌肉,緊緊地收縮,又放鬆,才道:「伊雲思。現在真的不比從前了。英國人的勢力沒落了。他們日子不多了,犯不著冒險討好其他人。華人又不成氣候,所以,律政署那邊,很難。」我低聲道:「我可以用錢。」 他轉過身,和往日一樣眉目端好:「你要錢,我可以借你。但……」他的臉容仍然令我心動。我愛他不比愛大衛兒少。「伊雲思,你還是不要冒險了。早日回去吧。留在這裡,看著你熟悉的人與事,一點一點地失去形狀,我不知是敗壞還是新生,但眼看著這一切,也不免難堪。我才41歲,移民養老又太早,沒辦法。但你不一樣,你回去,比較安樂。」我忽然見到大衛兒捧著我的心,一刀一刀地刺下去。「何必呢。世界不會停下來。這幾年來,你老多了。我擔保現在和你跑長途,你一定賽不過我呢。」如此一來,我失去大衛兒,我又失去他了。 「謝謝。」我說,「我明白了。」不如怎的,我很渴望有一頂帽,好好的,保護我自己。來到香港以後,因為熱,也因為容易,我已經忘記愛爾蘭冷酷而又艱難的冬天了。 大衛兒上庭後我便遞了提早退休的申請。拿著過百萬港元的退休金,可以在德布連開一個香煙報紙店,或許設一個加油站來經營。在香港,任何事物都以高速演變。我遞上退休申請才沒一星期,沒有警員再給我買煙或遞煙灰缸了。他們甚至取消了每天送到我辦公室的報紙。 我後來去過精神病羈留中心探過陳路遠。雖然數名醫生都檢定陳路遠精神正常,他們還是將他放在精神病羈留中心,比較安全。我去看他,或許是跟他說再見的,雖然他不會明白。他頭髮剪得很短,精精瘦瘦,懲教人員說他從不講話,獨自在囚室裡讀大英百科全書,晚上拉提琴:「重重複複,很沉悶的音樂。是不是叫做巴赫的?」口袋裡永遠帶著一幅全家合照,還有一隻牧羊犬,等等。陳路遠不會跟你說話的了,好心的懲教小夥子解釋,好像有義務讓我不要太失望。 陳路遠見著我,像兒子見到父親,很高興而又有點拘謹,安安分分地坐著。我亦無話可說,只是送他幾張鐳射唱片、一個耳筒鐳射唱機,一隻小喇叭,像向他取口供那天用的那一套。「試試聽。」這次播的是韓德爾。他的音樂像一隻冰涼的手,讓我們慌張火熱的心靈,得到安慰。二人並無言語,只在音樂裡默默接近。 我忽然明白耳聾的貝多芬。音樂是孤獨者的言語。 播了半套的《彌賽亞》,我必須離去了。離去前陳路遠跟我握手,仍然溫暖,而且誠懇。我跟他說:「小心照顧身體。誰知道呢,外頭這樣亂,說不定會鬧出巴士底監獄事件呢,又或者,如果他們肯放你,那一定是九七之後很多年的事。到時世界不認得你,你自然也不認得這世界。這多好,像重生。」他聽得我這樣說,也不禁笑了。我又道:「這傢伙,好好的。」 不知怎的,去看過他便好像了斷我在香港的牽掛。林桂後來借我20萬。不為別的,只為了大衛兒的保釋金。我在會所酒吧碰到他,還沒有開口,他已經寫好支票給我,道:「慢慢再還給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一生從未為金錢擔憂,第一次受到窘逼,也第一次感到金錢的沉重與痛楚。當夜林桂喝得特別多,不停的講粗話,That mother fucker, this fatasshole,一直到淩晨2時酒吧關門,他才搖搖擺擺地要去開車。在會所門口,海風吹來,銅鑼灣避風塘的遊艇晃動,一天的霓虹光管,竟夜不滅。 他忽然緊緊地抱著我,道:「伊雲思,你老了,而且軟弱。我心目中的你總是高大強壯。多麼殘酷。」我推開他,道:「你醉了。走吧。」他笑了,踏著碎步道:「我走了。我們不會再見面。我記得你,因為你從前教會我很多事。將來我老了,其實我也會像你一樣。但我記得的你,永遠年輕、勇敢、強壯,像我記得我自己。」他便啪啪的消失在停車場的某處,開門,閉門,亮了燈,轟的便遠去了。 他還喜歡開快車。我已把車子賣了,便踱步到對面怡東酒店截計程車。 很久以後都會記得那一晚的心情。 平復以後,恐怖都變成了滑稽,愛玉和我其後便玩血塘遊戲:淺淺的放一缸暖水,開一支紅酒,玩紙牌,輪的罰倒酒,讓一缸水變成血,在其中做愛。愛玉肚子大,像血蜘蛛。又扮演總督察與謀殺犯。法官與建築師。我穿著愛玉的睡袍,愛玉穿我的西裝,預備給嬰兒的娃娃充當謀殺犯。冬天來了,我們便忙得不亦樂乎。冬天死人特多,我忙著送院,愛玉忙送葬,回家來忙張羅嬰兒的床被、玩具、教育基金。 愛玉生產那天碰到了那個洋總督察,衣服有點舊,鬍子長著,夾點白,正在「不准吸煙」的牌子下抽煙。我招他:「認得我嗎?就是一家5口謀殺案那個。」四周轉來了目光。我嘻嘻地笑了。他竟然說:「是呀,就是你。」我也不管,乘機點起煙來。「好嗎?又有人死了嗎?」他只搖搖頭,沒有作答。我只好亂扯:「我太太進院了。早產,有細菌感染。孩子可能會癡呆呢。」他只答:「哦。」便默默地大力抽煙。醫院員工還是來了,慢一點,總會來。也不多說,只指示「不得吸煙,違者罰500元」的告示牌。我也就扯著督察,在醫院外的草地站一站,曬太陽。 「這怎辦?」他忽然問。 「他們不會罰我們款的,我認得他。」我說。 「不,這你們怎辦,如果生了癡呆孩子。」 「也好呀,也很可愛呢。」 他叉點了第二支煙。我在看樹上兩隻麻雀交談。 「我兒子。販毒。棄保潛逃。在機場被捕,加控罪不得保釋。自殺了。」 我精神一振:「死了嗎?」 他又搖搖頭。我自然很失望,只好應道:「也好。生存也不錯。死就更好。」 他苦笑道:「真奇怪。」 我偷偷摘了身後一朵玫瑰,用我的小把戲,「我變」地變在手中,送了給他:「鬼佬,幹嗎愁眉苦臉。你兒子要販毒,要逃,要自殺,也實在無可阻擋呀!」他奇道:「你這個奇怪有意思的小夥子。這樣你說我應該怎辦?」我答:「沒怎辦。怎樣怎辦呢,玫瑰花不種也不收,也沒怎辦。這樣辦,辦下去。」說得一塌糊塗,搞得洋人老皺眉。醫院員工又遠遠地向我們走來了。我低頭看,原來我們踏在「請勿踐踏,違者罰500元」的草地上。我扯洋人:「走吧。多說無益。」他就也不多說,低頭說句再見,便雙手插著袋走了。在耀眼的冬日陽光裡,分外顯得他骨架的高大,像木偶。 我們的孩子果真是個癡呆孩子,不大哭。愛玉和我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夫妻輪班,午夜和孩子玩,哄他,抱他,親他:生命真是好。午夜我還是閃著藍燈通街跑,將傷者送上生命或死亡的道路。吾妻愛玉,聽見有死人還是興高采烈,又為死人設計了綴羊皮或人造皮革的西裝大衣。癡呆孩子快樂地生長,臉孔粉紅,只是不會轉臉,整天很專注地看著一個人,一件事,將來是一個專注生活的孩子。 城市有火災有什麼政制爭論,有人移民又有人惶惑。然而我和愛玉還會好好地生活的:隔壁房東很快粉了喜氣洋洋的粉紅漆,園裡種了一大叢新的玫瑰與茉莉,又種了一株白蘭花樹。又住進了一個家庭,男的喜歡煮吃而女的在剪草,修理電器。我們總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滿希望,關懷,溫柔,愛。因為希望原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猶如上帝之於空氣與光,說有,便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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