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失城(4)


  然而我已無法再認得香港。我走路緩慢,鞋跟老給人踩著。

  銀行職員問:「先生,身分證號碼?」我略一遲疑思索,職員已在叫:「下一位。」我想去檀香咖啡室喝一杯舊香港的濃咖啡,發覺咖啡室已經消失。電話號碼都改了7個數字。港式英文我亦不理解,譬如「天地線」。我去看許冠文的電影還會發笑,但整個電影院的年輕人都十分不耐,粗話連篇地叫他「阿伯,收山喇。」民選的立法局議員才20多歲。我在香港迅速衰老。

  我在杏花村租住一間細小整潔的公寓房子,像愛麗思夢遊仙境,回到了單身時的孤獨與沉默。閑來坐在窗臺上看飛機升降,原物實大的巨大飛行金屬,在窗前掠過,跑道在城市與海洋之間,閃閃發亮。這實在是一個奇妙的城市,獨一無二。

  我找回舊日的拍檔,夜夜工作至晚上10時。生活還可以。午夜淺睡即醒,會昕到嬰兒的啼哭,不知是不是幻覺。

  趙眉和明明還是找到了我。嬰兒小遠在啼哭,趙眉的腹部已經隆起。我低著頭想,懷的是魔鬼怪嬰,——我們心中的魔鬼。

  她只是「啪」的刮了我一巴掌。我輕輕地掩著一邊發熱的臉。

  我默默地抱起明明,接過她懷中熟睡的嬰孩。她提著行李,默默地隨我進屋。

  當夜我們還做愛,頂著奇怪而邪惡的隆腹。

  可能就是當夜做的決定。

  明明、趙眉、小二、小遠回到香港後就互相傳染疾病。空氣污染,明明老傷風、感冒。食物污染,趙眉老肚瀉。噪音污染,好脾氣的小遠也成天皺眉大哭。為了尋找加拿大的記憶,我給他們買了一隻大白老鼠。只有老鼠和我最健康,老鼠吱吱的生長,如癌之擴散,而我的決定在黑暗中孕育成形,等待誕生。

  我不知如何將事情解釋清楚。到底是我毀了她們,還是她們毀了我,還是我們都是犧牲者。小四生長得很健康,跟每一個嬰兒一樣哭鬧發脾氣。我們一家6口,跟每一個香港家庭一樣,在暫時的恐怖的平靜裡生活。趙眉也像每一個妻,送孩子上學,記得食品價格,見學校老師會精心打扮。明明學會多話,用電視肥皂劇主角的囂張態度說黑社會術語,小二不停摔破家裡的所有玻璃,小遠毫無倦意地生病,肚瀉,發熱,皮膚敏感。生命像一張繁複不堪的藥方,如是二錢,如是一兩。而我案前的草圖堆積如山,週末還得和建築商和發展商唱卡拉OK,吃含重金屬及各種毒素的海鮮,急於花錢又急於賺錢。我忽然懷念在美加那種真實的孤獨與恐懼,因為清醒,但我已別無選擇。

  從油鑊跳入火堆,又從火堆再跳入油鑊。

  移民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希望。而希望從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趙眉不再跟我講關於溫柔、愛、關懷。她和我在這人生的各種歧途之間奔走,已經勞累不堪——但正如希望,光明坦直的道路,也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我以為我的決定,再光明坦直不過。

  我愛我的家人,所以為他們做決定。

  我在西貢找到了一間幽僻的房子,園子裡有喪氣的芒果樹,隔壁有一雙小丑般,成天嘻哈大笑的夫婦。我們搬進後孩子學會了喜歡月亮,趙眉深夜喜歡看電視,我喜歡音樂,及其中的沉默。

  那必然是個月色明藍的豔麗晚上。家裡每人都寧靜安好。明明在畫畫,小四在玩玩具熊。小二和小遠已經上床,趙眉在看電視。而我在昕巴赫無伴奏組曲的來由始末——再抽象的事物都有其內在的邏輯,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器具是刀與鐵枝。

  原來人可以有這樣多的血。趙眉根本認不出那是我,死前還在叫「打劫」。明明的畫染滿了紅色,小四還小,不明白,以為我在玩遊戲,還叫我「爹地」。小二在睡夢中根本沒有醒過來,而小遠,淺淺地醒來,瞬即陷入長久沉寂的黑暗無意識之中。

  最後的是大白老鼠。

  行動並不困難。解釋決定才是艱難。我一直希望做一個忠實真誠的人——因為忠實,所以解釋分外困難了。

  因為沉重婉轉至不可說,所以沉默。

  但我的意思是:任何事物都有其內在邏輯,因此沒有不可理解的事物。

  不知眼前那總督察明白了沒有。他是個孤獨的人,孤獨的人比較容易互相明白。

  因為孤獨,所以比較清醒。

  他在警方所擬的簡單證供上簽了字。離開前只緊緊地與我握一下手。手很暖,而且誠懇。

  在庭上陳路遠拒絕答辯。辯方律師反反復複盤問證人詹克明:9月16日淩晨12時15分你報警報稱被告殺了人,當你初見被告時,他在你左邊還是右邊?你說有染血鐵枝,到底在門外還是門內?你說看見屍體,女死者趙眉,她到底張眼還是閉眼?——證人不耐了,道:「法官大人,我哪管得人家這許多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殺死家人,實在無可阻擋,不得不如此呀!」惹來哄堂大笑。法官翻眼道:「證人滑嘴饒舌,簡直當生命是笑話,法庭是遊樂場、街市!退庭。」

  五項蓄意謀殺罪名成立,陳路遠被判死刑,日內由港督會同行政局特赦,改判終生監禁。

  在高等法院外我碰到林桂,他升了職,任分區副指揮官,見著我,顯得十分高興,又笑怨著新工作太辛苦,要早日退休。眉宇卻有得色。他比我年輕差不多10歲,當年在反黑組還是我帶著他。暴動時我們一起鎮壓新蒲崗膠花廠工潮,又聯手沖入北角華豐大廈。炸彈在我們不出一米外爆炸,我們互相拉扯伏下……「今天晚上到會所喝酒嗎?」我只道:「戒掉了,胃痛。」便匆匆離去。

  我整個人空空蕩蕩,沒有喝酒已經有恍惚的醉意,便在高院前的欄杆站一站。遠眺維多利亞港,香港還是非常繁華。散庭時分,身後的律師,家人,一群一群地走過,像電影院完場。我卻想起了陳路遠以及我自己。他一生不會再見著這美麗的維多利亞港了,世界將遺忘他。然而這是出於他自覺的選擇。而我呢,我卻毫無選擇,要失去這城市了。

  我離開愛爾蘭時還是個眼底帶綠的青年,像大衛兒。我再回去仍然骨架高大,但皮肉卻像一件穿松了的大碼衣服。

  未幾大衛兒被捕。他前年暑假回港,曾經在蘭桂坊藏有20克「冰」被捕拘留,還是我替他奔走,才撤銷了控罪。但這次在他的寶馬跑車行李廂藏了20公斤4號海洛英,約值港元1000萬。我才猛然想到,他不過是一個理工學院學生,竟然開一架寶馬跑車,而我竟然從來沒有問。

  很多事情已經急劇改變,而我竟然不曉得。

  我帶同律師去警署看他,他見到我,只是大哭。好像他小時替貓洗澡讓貓吃了殺蟲藥死去一樣,只是大哭「爹地」。

  他還是我的大衛兒,安琪兒,寶貝。蘋果眼睛,高大骨架,眼底帶綠而且惶然,多麼像我。

  「爹地,救我。」他什麼時候從一個機械工程學生變成一個要賺大錢的犯罪分子,我竟然不曉得。是不是在我醉酒打架的時候呢,在我黎明與陌生女子做愛的時候,在我進馬場看馬的時候,在我放槍的時候,毆打疑犯的時候?還是在整個香港都惶恐不安的時候?「爹地,快弄我出去!」他以為他不過偷吃了鄰家的蘋果呢。我全身都發熱,不得不跳起來,緊緊地抓著鐵欄道:「你還想我怎樣,你狗娘養的!」一拳地打在牆上:「你還想我怎麼樣?」

  站在林桂寬大的辦公室門口便感到了難堪,無法再向前踏一步。有人在裡面,正在應他:「Yes Sir。」頓時我進退兩難,林桂已經聽到了動靜:「外面請進。」又低聲道:「你先出去。」對方又應:「Yes Sir。」見著我,原來是重案組馬督察,向我招呼:Good 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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