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失城(3)


  趙眉又將明明和小二接回家來,好省點錢。她又幹回她的本行,周未做替工看護。我做著極其無聊的繪圖工作,老像一個永不升級的一年級建築學生。明明自從咽了香蕉後,忽然不再哭泣,只是十分憂愁,眨著大眼睛。一次我們在明明用的小廁盆發現了血。她只是咬著唇,不哭泣也不動容。一看她,下體發炎得又紅又腫。我忽然知道,我們只因為自己的輕弱,毀了她。

  平靜而提心吊膽的,總有什麼不幸的事情要發生似的,我們還是在三藩市安頓下來,入了冬。

  秋冬之間不過是幾天的事情,晚來早黑,家裡沒亮燈。明明在半暗的玩具房間搖木馬。小二在嬰兒床睡得正甜。趙眉不在。

  我獨自在客廳喝一罐啤酒,坐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醒來天也全黑。趙眉仍然沒有聲息。車子還在,她沒有開車。打開衣櫃,看出她沒有穿大衣。我隱約嗅到不幸的腥膻氣息,夢也似的,浮現了她坐在沙發前看電視,額角緩緩地流著腦漿的形象來。明明伏在書桌上,後腦開了血的星花——我發狂地抱起明明,搖她:「媽媽呢?媽媽呢?」她只是一味地搖頭。

  趙眉是否真的離開我遠去?我不禁一下一下地親著明明——多麼像趙眉。明明嚇驚了,只是別過臉去。

  我在寂靜的林蔭大道叫趙眉的名字。鄰居亮了燈,探頭出來,關上窗。

  在街頭韓國男子金先生的家前碰到他開車回家。他停下來,道:「我見到你太太。在小公園,獨自坐著呢。」

  我在一株枯透的楓樹下找到她,坐在雪白的木椅上。她的臉孔微焦而紫白,沒穿大衣,只圍了一條紫紅大圍巾。我靜靜在她身旁坐下,明明一掙,便在草地上玩去了。

  這夜寒冷而有星。

  「你喜歡這裡的生活嗎?」良久,趙眉方說。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與香港相比呢?」

  「在香港,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也沒時間想。」

  忽然有流星。

  「你記得港大化學大樓外的草坪?那時我們總在那裡想,什麼時候才有一個我們的家庭,點著燈,像星星。」

  「唔。」

  我記得的趙眉,頭上總戴一頂秀氣的學護帽,時常默念護士的座右銘:「溫柔、愛、關懷。」

  「我時常渴望有長久安定的生活。我的要求原來很簡單。」

  而我期望香港的摩天大樓如人類文明,一直通往天堂。我以為我的建築是巴比塔。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那時候,我們還年輕。

  趙眉輕輕地靠著我的肩。年來搬了三次家,生了兩個孩子,她已經非常瘦弱而松浮,身體像一個洩氣皮球。

  「我們回香港去,好不好?」

  但趙眉真的怕。中英談判觸礁,港元急劇下瀉,市民到超級市場搶購糧食。趙眉從醫院撲來找我,還穿著護士制服,只在我懷中哭道:「住不下去了。讓我們結婚,離開香港。」她的白帽在我面前晃動如蝴蝶。別著白帽的竟是一支一支的髮夾,無端端地生長著,像刺。

  她要跟我結婚我便答應了。我沒有想過要拒絕,我愛她。

  「陳路遠。」她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小小的手伸過來,握著。

  「很奇怪。近來我老在找東西,總覺得失掉什麼似的。」她怯怯地笑起來,「你上班了,我總覺得永遠不會見著你似的。」

  「失去什麼。就像你已經在墳墓裡了,我在你的墳頭走過,在呼喚你的名字。」

  我一直沉默著。黑暗無處不在,遠處公寓房子的燈,已經遙不可及了。是的,失去什麼,永遠不能再回頭了。

  「我們還是不要想回香港的事了。」趙眉又轉念道,「因為我又懷孕了,路遠。」

  「哦——」

  「一個孩子就是一個新希望。讓我們好好的,給他關懷、溫柔、愛。」她將我的手輕輕放在她肚皮上。我的手突然發熱——懼於生之無知未來,我只吞吞吐吐地道:「一定非要孩子不可嗎?」我腦裡慢慢浮現一個血嬰,半埋在泥土裡,趙眉和我,在黑暗中呼喚尋找。

  「一定非要孩子不可。」趙眉緩緩地答,很緩慢,但很堅定。我知道她決定了。我們以為自此便可以安頓下來。孩子是個壯大的男嬰,我們叫他小遠。小遠比兩個姐姐都好脾氣,晚上總酣睡,不大哭。哭也見好便收,性情似乎比較開朗容易。

  事情還是一件一件地發生。明明上幼兒班,突然不肯上學。趙眉又哄又嚇,總不得要領。她已經3歲多,突然扭著脾氣,撒了尿。趙眉替她換褲子時才發現她腿上都是瘀痕。她才說:「同學打我。我和幼生講中文,他們便打我。」幼生是班裡另一個中國學生。趙眉觸電似的,皺著眉,跟我說:「路遠,我怕不幸的事情還是要發生。」

  裁員還是裁到了我身上。我拿著支票與措辭客氣的辭退信,回到家裡,在門後緩緩跌坐。冬日的黃昏來得特別早。我怕又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嬰兒夜夜啼哭,我們互相殺戮傷害,血濺成淺淺的池塘,說不定其中還會開一朵冰涼的白蓮。在廚房找到了趙眉,我只能緊緊抱著她:「如今我只有你了,趙眉。」

  我軟弱的時候趙眉總很堅強,為我煮了咖啡,說:「我們還有足夠一年半開銷的積蓄,況且還可以領救濟金。」側著頭,想了想,浮現了一個恍惚的微笑:「幸好三藩市不下雪。不然,我想,我大概會死的……孩子也活不下去……」忽然目光淩厲地看著我。我心頭一震,跌碎了手中的咖啡杯。

  我懷疑我們心裡的什麼角落,失去記憶與熱情,正綿綿地下著雪。在三藩市,在香港。

  趙眉不再讓明明去上學,將她關在屋裡,手裡卻抱著兩個嬰兒,口裡總道:「他們想殺死明明。」又去買了100米黑布,成天在踏衣車上縫窗簾,將屋子蔽得墨墨黑黑的:「他們成天在看我們。他們想殺明明。」在家裡又穿著雨衣,戴著醫生的透明膠手套,穿一雙膠雨靴。「我怕,陳路遠。雨什麼時候才停呢。」而三藩市冬日,陽光豐盛如巴塞隆那。

  我無法按捺,將明明送回學校,回來緊緊抱著趙眉,撕去她的雨衣,手套、膠雨靴:「趙眉,你有病。我應該怎樣做,才可以令你和孩子平安而豐足?」她低下頭來,緩緩地道:「大概不可能了,陳路遠。」

  她默默地收拾一地的膠衣服,拉開了一屋墨墨的窗簾,到廚房弄吃的,姿態十分緩慢而安靜,像受完電震的精神病人。我站在整潔光亮的客廳中,隱隱聽到了趙眉播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忽然感到十分疲倦而且蒼老。我老早已經忘記恐懼的滋味,此刻我非常的惶惑,而且恐懼。

  我竟然動手打她。明明放學回來,小二和小遠都餓了,他們就在廚房吃點什麼。趙眉還是十分萎靡,只在廚房切切拌拌,小孩吃著,都哭了。我進廚房一看,孩子滿口是血,手裡還抓著滿滿的血與肉。趙眉在細細地叱喝著:「吃掉它。吃掉它。吃掉可以驅邪。我們有殺身之禍了。」她竟也瓢起一調匙的生血肉,往嘴裡送。我一把揪著她的發,摔掉她的調匙:「這是什麼?」她說:「雞心、牛脾、豬肝。」我指著她的臉:「你給孩子吃這些?」然後我竟然打她,一掌一掌地刮她的臉。孩子哭得更凶了。她也不哭也不鬧,只眯著眼看我。我略停手,她轉身便操住了廚刀,閃閃亮亮,冰冰涼涼的,擱刺著我的喉頭。

  「你忘記了嗎?陳路遠。關懷,愛,溫柔。」——何以至此。我原來想愛她,關懷她,給她一個溫柔的家。

  明明輕輕地走過來,抱著了趙眉的大腿。趙眉索索地流了一臉的淚,放下了刀,跪下說:「明明,你們父母做錯了。從油鑊跳進火堆,又從火堆跳進油鑊。做錯了什麼,我們卻不曉得。」

  因為我們以為憑智慧建造了巴比塔,通往天堂。

  然最終還是毀滅。

  我獨自到了歐洲,又回到了香港。我無法再背負愛情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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