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
懷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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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旁邊,就是市政廳皇宮。皇宮建於十七世紀,外觀是古典希臘廟宇樣式。地下有一個小室,是審判室,即昔日宣判死刑之地。宣判後犯人便拉出丹處斬。審判室也因此立滿惡形惡狀的浮雕塑像。 二樓的大室叫做「市民之廳」,地面是大理石,畫有三個巨大的地球星宿位置圖,象徵荷蘭的處女石像向上瞰望。處女左邊是獅頭女神,象徵力量;右邊則是智慧女神。四周是象徵地、水、空氣、火、和平、公正、力量、宇宙的神話人物塑像。 大廳以水晶吊燈照明。室內空空蕩蕩,陽光不進,只有神話與權力的陰影,使人遍體生寒。 ——我開始見到我自己。 她進了精神病院後,我發覺,家中其實不單我一個人。早上醒來,我見到母親的床上,睡著我自己。我認得她,是因為她有我一樣的深黑眼睛,充滿惶惑與倔強的神氣,頭髮一樣的柔韌與脆弱,只是年紀比我小得多,可能只有七、八歲。 我站著,看她。 她臉上是悲憫與同情。 我掩上眼睛。 她消失了。 二樓的「公證室」,煙囪上畫了摩西在西乃山接受十誡的故事。房角又畫了小孩子的頭,因為這又是公證結婚之地。 ——我排舞的時候,她又在遠遠地看著我。有時勾動手指,要我去。我不。 南畫廊,是商務大臣的辦公室,為八個塑像包圍,為首的是阿波羅神,取其光明和諧之意。天花板卻是戰爭殺戮圖,記錄荷蘭人反抗西班牙人入侵,為期二十四年的戰爭。 ——有時她索性站在我面前來,我不理她。 市政室,是商議之地。室內有齊壁大畫,記敘羅馬人進行和談的情景。天花板大畫則記敘羅馬人為國家不認兒子的故事。 ——她便想出千百種方法來磨折我。 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回校排練,抬頭卻看見她,高高地站在四樓音樂室的屋頂,還仰著頭笑著,跟我揮下手,然後跳下。 在飯堂叫飯的時候,我見到她,坐在我對面,滿臉紫黑,嘔出綠色的胃液。 我在房間做功課,她在我身後,上吊,影子微微搖動。舌頭伸出。 ——她想殺死我。我千百個不甘心。我不。 審裁室,天花畫了所羅門與摩西求智慧的故事。牆壁有獅、狼、狗、狐的大畫,象徵過去、現在、未來、聰慧。 經過北畫廊,就回到了「市民之廳」。北畫廊為地神與農神看守,天花板則是羅馬戰爭圖。北畫廊開有兩個小辦公室,畫了天使墮地、老鼠盈室的圖畫,以維納斯與水星神塑像作結。 舞臺是一個騙局 母親回來以後就發現得了癌病。似乎已經太遲了。她很虛弱,而我已極度疲累。 我走很長很長的路,去了猶太區,叫做Waterloo Plein。這一區,graffiti特多,樓梯積水,堆滿垃圾。 這就不大像阿姆斯特丹。我在很長很長的陽光裡站了很久很久。遠處有「藍橋」。 我伏在橋中央,良久良久。 痛楚竟然可以去到荒謬的地步——她很痛很痛,她會扯自己的頭髮,以人為的痛楚轉移她體內的焚燒切割,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喉頭出了血。然而她拔自己的指甲,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何會這樣做。 進出醫院的期間,她愈來愈像野獸。 我離開她的日子,她開始大小便失禁。我記得糞便的氣味。 ——握著我的手,以嗎啡針的寧靜,那一個下午,我輕輕抱著她,撫她的臉,親近她,沾染那卑微的、親切的、屬於生的、糞便的氣味,以母與女之間純粹肉體的牽連。一切生命的驕傲都歸於無。 命運還可以給我們怎樣的屈辱。 是否因為這樣的緣故,在阿姆斯特丹,二次大戰有十萬人被屠殺的猶太區,遠處一顆六角「大衛之星」,以及葡萄牙聖殿的一度橋中央,我只是覺得非常非常的疲累。 恐怕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 我知道我的母親快要死了——音樂一拍一拍地流走,以至靜止,我屈伏著,抬頭見到我自己,七歲或八歲,穿著旗袍,以兒童的妖豔,無所不知、同情而又刻薄,然後背向我,她眼睛有血—— 那個叫做葉容的女子(我乃是她血肉而生),內裡都是癌細胞,經過電療,鎮靜劑、嗎啡、長期對生命的迷惑及失望,踉踉蹌蹌、身上有糞便的氣味、禿髮、指尖的痛楚、尖叫,向窗口爬移而去,扯著吊架鼻管,企圖結束一切,卻只扯下百葉簾,在白牆上留下人的溫熱美麗而敗壞的血跡——在我眼前,在這小小的Spot亮起的一刻,是如此清晰—— 她扯著我的手說:陳玉,我不明白—— 我在舞臺上,純粹是感情、能力、智慧的活動,華美而又豐盛,仿佛我能夠掌握生命—— 舞臺是一個騙局。 似乎都由一連串的,個人與命運的對立交織而成。當依底帕斯王決定挖出雙眼,是命運決定他殺父娶母;當虞姬決定自刎,是命運決定楚霸王的失敗;當馬克白決定殺鄧肯王,是命運決定他要當皇帝,而且友叛親離——到底是命運對人的播弄,還是人決定存在的命運—— 燈光師不知怎樣做。他們失了cue。於是他便亮起所有的燈來。 表演突然中斷。觀眾並不知道,還拍手,起立,叫Bravo。 ——生命如騙局。 我決定不再跳舞了。正如我決定離開我的母親。就在那小小的Spot亮起那一刻—— …… 所以就來到了阿姆斯特丹。 生命如騙局…… 大白正午,我漫無目的地在阿姆斯特丹的路中央走。這兒叫做Muni Plein,還是Rembrandt Plein呢,在阿姆斯特丹,有這許多的Plein,是運河記憶與橋的城市交替著電車軌的地方,好像有這樣寬闊的迷惑,陽光充盈,歐洲青年喝一杯咖啡還是什麼的——水城何等美麗。我的心靜得嚓嚓的燒得出火來。我想我的母親已經死了:她一切毫無道理的痛楚隨而消失。有什麼比無邊無盡的折磨更長呢。不見得。所有的命運不會比生命更長。 連命運也不過是暫時的事情,紛亂的、錯誤的一擊。我便停下來,蜷伏著,有一點昏熱,身體卻有無比的力量,任何動作都不能裝載,因此只能靜止——這就是了,大白正午,強烈的陽光,在世界的角落,一個墮落無由的歐洲城市,我不過是暫時的血肉之身,正如舞臺不過是暫時的運動——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我還有無盡的掙扎,因為我活著,而且隨著生命的無回,猝然終止。 我知道千萬人的命運,亦不過如此。在這時候,我與我的舞臺,及一切暫時的生,從來沒有如此接近。在這一條隨意的阿姆斯特丹街道上,我的絕望得以完成。這個城市,也完成它要在我生命裡要完成的幻滅、啟悟——生命如騙局。一切都不重要,我的生命卻自此豁然而開。或許我會回去,繼續我的舞臺事業,而且比以前做得更好,又或許我會繼續我的旅程,佛羅倫斯、倫敦、巴薩隆那……我不再跳舞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不過是一個跳舞女子在阿姆斯特丹的隨意而又必然的經過。事情的轉折,往往落至毫不驚人的地步,在表像世界裡,無跡可尋。 因此便記錄下來。這是為人所能有的委屈與希望而寫。 注:尤滋裡斯源出於古臘詩人荷馬的史詩《木馬屠城記》,是故事中的英雄。而英國作家喬哀思亦有同名小說,書中以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方法而著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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