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
懷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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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我自己:一切必須停止。 也曾嘗試離開她,在艱難的少年歲月。她挨家挨戶地找我,探訪了我四十四個同學,報了警,在遊戲機中心、保齡球場、小酒吧等待我出現。我無法脫離她。 我回去的時候,她乘我睡著了覺,剪光了我的頭髮。 她恨我。 我想殺死她。 難以形容她的病給我的解脫:她的肝,已經長滿了癌細胞。我的心就有這樣突如其來的寧靜—— 要找一間小酒店。 小酒店是最沒有名目的一件事情。Leidsplein的小酒店特多,恐怕是一個旅遊區。自然每一個旅遊區的小酒店都是一樣的。 唯獨街上的長電車,以及運河,只屬於阿姆斯特丹。 在埃及人的小店吃了牛肉麵包。 聞說阿姆斯特丹是沒有夜生活的:天還未黑,街上已寂寂無人。只有酒吧與性商店的霓虹燈亮起。現世的墮落,與十七世紀繁盛而起的紅磚建築,竟然也保持奇異的和諧。有人說,阿姆斯特丹是歐洲最病態最頹廢的城市。恐怕它的魅力也在於此。 小酒店的晚上,睡睡醒醒…… 我喜歡一切的淩亂與敗壞 在河的對岸,有四間博物館,倚著,因此稱Museum Plein。其中Rijksmuseum的建築師,也就是中央軍站的建築師,因此博物館同樣有車站的新歌德色彩。旁邊三座博物館則是新型建築。Rijksmuseum有MuseumStreet,是穿過博物館的小通道,堆滿垃圾,青年在此賣畫賣唱,牆上有graffiti。 我喜歡一切的淩亂與敗壞。博物館之間,我只喜歡Museum Street。 在丹流連,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擔 我是慢慢喜歡上阿姆斯特丹的「丹」的。 「丹」位於市中心,是一個小廣場,也就是Amsterdam的Dam。顧名思義,原是一個堤壩,於十三世紀建成。阿姆斯特丹成為商埠,丹也成了城市的raisondetre,所有城市的活動從此開始,於是旁邊有市政廳皇宮、新教堂、量重行…… 喜歡上丹,是因為這裡有崩族和樂與怒青年、南美浪人在賣唱休息、喝啤酒、吸大麻。 在丹流連,好像自此可以放下生存的重擔。—— 一切我覺得重要的事情、感情、舞蹈,甚至生命本身。 因為有時我想就此死去。 我憎恨生命的重複 我們曾經有過短暫的希望。 那是她第一次入院,診斷是肝炎,但令她戒了酒。或許這是她感到生命的未完成之處,我無從推測,只是出院後,她剪了發,吃得比較多,臉色有點紅潤,還長胖了少許。我們有時度過了一些下午。她在床上休息,我坐在她身旁看一本書。那個時節,陽光時常燦爛。她睡醒了,會叫我的名字:陳玉,陳玉。微笑著,輕輕撫我的小腿。多麼年輕結實呀,她說。因為我跳舞,我解釋。 我剛剛進入舞蹈學院,而且開始戀愛。 我與嘉,漸漸纏綿難分,嘉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研究院學生,只是性格謙和,喜歡說笑,我與他一起,覺得健康正常。因此我留在他宿舍的時候比在家的時候多。 後來我發現她穿著襯裙,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在廚房抹地、說話,地上是空的酒瓶。 我憎恨生命的重複。極其討厭,難以擺脫人軟弱與限制。 我踢翻了廚房所有的碗碟。我想狠狠地踢她。踢她,毀掉一切物質性的存在。 她捉著我的手,跪下,說:陳玉。求你不要離棄我。我知道你要跟別人去了。 我合上眼,扶著牆,低聲說:放過我。 命運並沒有放過我們。由軟弱而生的命運。 我懷疑整個世界原來與我無關 因為有人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都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他們得安息。我進入了丹的新教堂。 教堂建於十五世紀,是典型的天主教堂建築,華美富貴,充分顯示當時教會擁有的權力:縷花玫瑰木講臺,南北七彩玻璃嵌畫,紅大理石管風琴,大衛塑像,木天花,漆金。旁邊有九個小教堂,零散的告解室。走廊點著白蠟燭,搖動著,陰影與寧靜。 奇異的,突如其來的寧靜。正式表演,那小小的Spot亮起,我屈伏著,音樂一拍一拍地流走,我看著舞臺地板上的燈光位置標貼,整個人處於空白,一動不動,我竟然不能再跳了—— 突如其來的,悲涼的命運。 她就伏在浴缸裡。我聽見了寂靜,還有是她的血,汩汩地流著,一滴一滴,發出輕微而空洞的聲音。我抱起她。她就像變得很小,是我兩手之間的事物。她的身體還是暖的,脈搏還撲撲地跳動。我按著她頸旁的傷口,只是血還是從我指間湧出來,流逝而去。我吻她的傷口,嘗到血的腥熱,但血並不因此停止,我只是渾身冰涼,搭搭地流著一滴又一滴的汗。我抬起頭。我懷疑頭上不再有天,而明日永不到來。我懷疑整個世界原來與我無關。生命的由來與終結,亦不過是瞬間的隨意的殘暴、荒謬的播弄。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一點一點地消失,但原來並非我的意願。 如果有上帝,我願意皈依。如果有路西化,我願意出賣靈魂。 只求你,放過我。 後來她並沒有死去,只不過被送入精神病院。 而我與嘉分了手,而且開始處於一種很奇怪的狀態—— 陽光不進,只有神話與權力的陰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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