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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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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月在房間換衣服,忽然尖叫:「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她拿光了她的旗袍高跟鞋。」細涼在那裡翻箱倒櫃的,叫著:「媽媽,媽媽。」細細給吵醒了,聽得母親走了,只哭道:「我要雨衣,我要雨衣。」細眉掩著耳,滿耳都是雨聲,這一晚的雨沒有停過,下了一個世紀。她真的很需要一件雨衣,紅色或綠色的,她站在窗前,雨聲這樣大,她快要聾了,以致流了一臉的淚,但張目窗外,都是墨藍的風,雨已經停了,地是幹的。 自那年開始香港便沒有下過雨。細眉說。所以我一直沒買到雨衣。但我很渴望有一件雨衣。姊姊。姊姊。 姊姊成了魔咒。 他們說她沒有病,卻送她到精神病患者的中途宿舍。那裡有個社會主義革命者在當社工,給她們吃完藥後便在讀馬克思列寧。馬克思列寧細眉是聽過的,可能是像她一樣的人,對人類社會有美好的期待,老想改變點些甚麼,因此人人都不喜歡他們。她跟社工說:「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你還是不要想了,這是個人吸人血的世界。」社工聽得了,睜著眼,用厚厚的「資本論」打她,細眉一邊逃,眾精神病人一邊在呐喊:「社會主義革命,是沒有的。」 社工追著她叫駡:「不要說沒有革命。不准你說沒有。」厚厚的「資本論」結果打著了來巡視的福利官員。以後便沒再見過革命者社工,細眉也讓中途宿舍給趕回家。細青剛從女子監獄宿舍回家看周秋梨,見得細眉,穿著一件短褲,一件中途宿舍的愛心T恤,一雙綠色膠拖鞋,背著幾個膠袋,挽著一隻漱口杯,細青不禁流下淚來:「這樣我們以後怎麼辦。」細眉脫下拖鞋來,用漱口杯盛了點水,便在客廳洗腳,邊說:「沒怎麼辦。反正我們都沒甚麼好日子。」 洗完腳覺得有點口渴,便將髒水喝了,穿著膠拖鞋在床上睡覺,留細青在客廳嗚嗚咽咽的打電話:「細容,你妹妹瘋了,她回了家,我們怎麼辦。」周秋梨遠遠的坐著喝茶,這一切與他無關。細青嗚嗚的哭完了,抹幹眼淚,便到房間去跟細眉說:「父親無法照顧你。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有我們的難處。我們替你再找個地方好不好。」細眉睜開眼來,說:「你是不是嫌我穿拖鞋睡覺呢,我是早猜到你們有此一著,才連拖鞋都不敢脫,預備隨時走路呀。」細眉起來絲絲蟀蟀的收拾,一個膠袋又一個膠袋,依舊穿著愛心T恤,拿著她的漱口杯,對細青說:「人家說,夫妻渡客船,原來姊姊一場,亦不過如此。」細青幽幽的站著:「這樣你要到那裡去?」細眉沒答她,噠噠的穿著膠拖鞋遠去了。 細玉看得細眉拿著幾個膠袋站在床前,也沒問,只是一把的抱著她,道:「我夢到了你。你給我吃一條雪條,雪條裡有菜心與瘦肉。」細眉笑:「這樣好不好吃。」細玉的室友聽到了聲音,便開了燈,上床的室友說:「已經過了探訪時間。青年會宿舍的管理保安可真差。」細玉只好替室友關了燈,拉細眉上床:「早點睡吧。明兒早上七點鐘我有個游泳班要教呢。」細眉便脫了拖鞋,和細玉擠在單人床上睡了。她的幾個膠袋放在床尾,她們轉身時,膠袋便響尾蛇似的嗖嗖在響。 細眉在細玉的宿舍屈蛇,小夫妻似的,白天細玉去教訓練班,練習,細眉便上街市買菜,在宿舍的公共廚房弄一頓有湯有菜有甜品的晚餐,閑來編織。晚上一起在客廳看電視,那些死人塌樓恩怨情仇的庸俗劇,家國兒女的武俠劇,眾人全神貫注,細眉看得格格大笑,讓細眉尷尷尬尬的在那裡看雜誌遮羞。晚上二人像小時候擠在一張床上,醒來互道所作的夢,像苟合夫妻一樣,細眉細玉都知道日子並不長久。 這天細玉生日,二人花了細玉教三節訓練班的錢,去吃了一頓家常日本菜,喝了幾壺暖清酒,天氣清涼,細眉的膠拖鞋里加了一雙手織羊毛襪。吃得半飽半醉,細玉拉細眉去買皮鞋:「你要穿得跟別人一樣,他們便以為你跟他們一樣。你怎麼想,他們可沒興趣管。」 細眉穿上了新皮鞋,道:「姊姊,好奇怪,我的心靜得不得了,靜到可以聽到別人心中的說話。」細玉笑道:「這樣我心中說甚麼。」細眉道:「你心中想,不知我這個妹妹到底有沒有病。為甚麼人人都說她有病。」細玉心中一驚,拉扯開去:「我們下星期找細涼去。她現在在巴西餐廳當侍應。不去找她,她又換工作了,怕找她不著。」細眉也不答腔,拍噠拍噠的穿著新皮鞋走路。 回來房間所有的燈都打亮,舍監坐在細玉的床上等她。舍監是個和氣的女子,在青年會中學教聖經。細玉還沒等她開口,便說:「我知道了。這事情早晚都會發生。是誰給你報的訊?」細玉張眼看去,同房們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還有一個沒在房間,大概去洗澡。舍監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們可以介紹你妹妹到康復中心。」細眉也沒多說,脫下了新皮鞋,穿上她的綠色膠拖鞋,絲絲蟀蟀的收拾膠袋,說:「姊姊,沒有用。穿皮鞋也沒有用。」 舍監輕輕的碰她,說:「這位姊妹,這個宿舍規矩,不能帶人留宿,便何況,你的情況……不過,這麼晚了,你明兒才走吧。」細眉拿著漱口杯:「不用了,謝謝。」便背著一袋一袋的膠袋離去。細玉追著她:「這麼晚了,你要上那裡去?」細眉沒答她,一拐一拐的,小跑起來,走到黯青的街頭盡處。細玉回得房間來,一腳踢到上床的床板:「你起來,一定是你報的訊。」不由分說,亂拳打了室友一身,。當然細玉最後也給趕出宿舍去。 細眉後來總覺得自己老穿一雙膠拖鞋,背著幾隻膠袋,手拿一隻漱口杯,挨家挨戶的去拍門。當夜她在別人的家門口流連,人家報了警,她又再給人送進精神病院,沒多久又轉到中途宿舍,她也認了命,天天在宿舍看苦情電視劇,看得格格大笑,細青細玉細容有時來看她,她便穿上細玉後來拿給她的皮鞋,客客氣氣的招呼她們,讓姊妹們老狐疑:「細眉到底有沒有病。」細眉明白事理到不得了,看著她們,萬分同情的搖頭:「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呀,姊姊。」細青覺得她愈來愈像魔鬼。 細青沒怎吃,光喝,只覺光影虛浮,心裡沒一處踏實的地方,便招細容細涼細玉:「開台,打麻將吧,細月你要不要打?」細涼搖頭道:「我不打了,我今年運氣不好,相士說的,大凶之年,我不打了。」細月道:「幾時學得這樣迷信了。」細涼笑:「我懶惰。迷信活得比較容易。」細青道:「你站在那裡,到底你打還是不打?」細月拉著趙得人:「你打吧。」趙得人正想推辭,細容道:「打一會吧,你不打大姊可不會放過你。」細青眉開眼笑:「三番起糊,無花。打多大?」細涼見趙得人坐下,拍手笑道:「你上當了。我大姊是能贏不能輸的。她輸了可會率牌子。我們跟她打牌不過陪她過癮。」趙得人期期艾艾的:「這……松章我倒不會。」細月笑:「你別糊,管付錢就是了。」 這麼多年了,細青還沒有長大。現在細青就像眾姊妹的小妹。現今細涼已經和男人同過居被拋棄又做過雙眼皮手術,轉換了起碼35份職業,現今當愛心希望生命意義傳銷商,已經快可以在港島坐擁千萬豪宅,加上大陸那5間房子,自可從傳銷退休,邊住邊炒的,如果九七後樓市不倒,這一生可衣食無憂,才27歲已經有這樣的成績,才是真正的愛心希望生命意義。細涼有時看著那些花數萬元找尋生命意義,愛心希望,意志與關懷的學員,便覺得他們很可憐。「你們是不會給人騙你,你們都是在社會上有成就的人。」細涼跟她們說。「讓我們談談,我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珍妮花,你先談談。」 細涼最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便是指著她們說:「呵呵呵,自以為精明的人最容易上當。這世界精明人太多而笨人太少。謝謝你們賜我豪宅,賜給我錢。我當然會給你人生意義。哈哈哈。」到她們說童年慘事細涼都忍笑得好辛苦。「我找到了。」一個學員說。「我也找到了。」另一個學員說。「這樣,你們可以升深造班,為期9星期,你們不用上課,每天在工作生活實踐你們所學的,你們是舊學生,學費減收,原來收5萬,現收3萬。」寶娜苦著臉:「又要供樓又要供車又要交稅,如何找3萬元呢。」細涼輕描淡寫的道:「把車賣了吧。比起人生意義來,車和樓算甚麼呢。」細涼覺得自己越來越像邪教教主。學員找到人生意義後,離婚、複合、跳樓、辭職,將所有積蓄拿去炒股票,同性戀者向暗戀情人示愛,人生果真精采。或許應該早點退休,有點甚麼事情也不必惹上身。細涼想。他們說這是完全合法的。他們要追求人生意義,可怪不得傳銷商。 怎能說這是騙局呢。她也曾以為生命光采明亮,玫瑰盛放。到頭來千痍百孔,她又受了誰的騙。她也曾像姊姊細月帶著趙得人一樣,喜歡孜孜的將男子往家裡帶:「這是我的未婚夫。」她介紹給細青。細青只是微笑,搭搭的拖著高跟繡花拖鞋:「請隨便坐,約瑟。」細涼急道:「這是約翰連。」細青方道:「對不起,我記錯了。你們年輕人全長得差不多。你第一次上來坐?人太多,我都記不清楚了。」那男人皺著眉,細涼嗔道:「約瑟是我表哥。」那男子道:「你到底有多少表哥?」細青見不對頭,給他們端了咖啡,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細涼道:「三個星期。我們在飛機上認識。你記得我上一次去馬來亞?」 細青皺眉:「我弄糊塗了,你不是和連乙明去的嗎?」細涼給男子加糖,一共加了5茶匙:「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道:「是麼是麼,這樣快。」男子摟著細涼:「那真是神的旨意。」細涼道:「我們決定聽從神的旨意,要結婚了。」細青的咖啡差點沒噴出來:「神?那個神?以前沒聽你提到。」男子道:「是基督教那個神,只有一個。」細青想了想,低聲道:「這樣神的意思是,甚麼時候結婚,到底擺酒不擺酒?」惹來男子給細青傳了好一陣大道理,從創世紀開始講起。那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為甚麼彷如隔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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