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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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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我上次打給你結婚那雙龍鳳金鐲子嗎?我把它們做了一對希臘鐲子,你有沒有看過?」細青「啪」的糊了一副對對糊,一時高興,蹬蹬的回到房間拿一對金澄澄的鐲子給細涼看:「幸好我還沒給那個乙連明買點甚麼,我看中了一對白金袖口鈕子,正想買,算我聰明,問問那神的旨意,可有甚麼改變。」細涼沒好氣:「那連乙明已經生癌症死了。」細青搖手道:「哎哎哎,我忘了,這麼快,到底那個叫甚麼。」姊妹便鬧笑起來,細容道:「她上次帶來澳洲的那個,不是連乙明也不是甚麼神的旨意,頭髮長長,長得很好看的,好像叫咕咕。」細玉聽得後半句,問:「甚麼咕咕,你養了甚麼寵物?」細眉接道:「咕咕是一隻白鴿。」細青便數落細涼:「你到底安的是甚麼居心,一個又一個的,你到底要追尋甚麼。」細涼跌足道:「我也不情願的呀。每一個我都以為是真的。」細月道:「這樣是人家騙了你哇?」細眉又接道:「這是神的旨意。」眾姊妹都笑了,麻將桌上重新洗牌。 很多事情原來都是一場誤會,大家都上了當,以假當真。遇到連乙明時正在當磁性床褥傳銷。連乙明是她打錯電話認識的。她翻開小學紀念冊,逐個小學同學查電話簿找他們的電話,找到了連乙明,掛過去:「你記得我吧?我是你的小學同學周細涼,就坐在你前面那一個。是麼,現在沒長長頭髮。我記得你呀,你特別聰明佻皮。你現在做甚麼職業?胸圍生意,好好好,我們談談吧。」見面時對方是個傷殘的男子,一跛一跛的,細涼想來想去都沒想到有個這樣的小學同學,可能是後來傷的腳,只打量他,也不敢問,只好虛應著問點舊況:「那麻臉的朱老師怎樣?」連乙明皺眉:「可不記得這個朱老師,是不是楊老師,我們叫他眼鏡蛇那個。」細涼有點疑惑,但也硬著頭皮:「是呀,她老公後來教唆他人修改遺囑,聽說是楊老師的親戚。」連乙明也有點糊塗了:「眼鏡蛇不是同性戀嗎?他有太太的。」細涼便不敢招搖,開始向他推銷磁性床褥。「很便宜,給你七折,2萬1千700元。可以消除疲勞、防癌、趕蚊、壓鬼。」連乙明也居然答應試用,然後請她去石澳兜風,像甚麼青梅竹馬的愛侶一樣,在黑夜的沙灘上握住了她的手。細涼拖著一隻濕漉漉的肥手,心理七上八下:「這我明天著人送來,你先下一點訂好不好?」 那連乙明就放開了她。二人在回程的車廂裡靜默,細涼沒話找話:「其實我推銷床褥不過賺學費。我現在在上兼讀法律課程,將來當律師的。」連乙明笑道:「是嗎,在那個大學?」細涼道:「科技大學。」連乙明笑:「我可不知道他們有法律系。我弟弟就在科大念書。」細涼在黑暗中有點臉紅,便順勢點了一支煙。連乙明道:「別擔心,反正床褥我會幫你買的。」細涼想,他算是好男人了。說再見時他沒有再碰她。回去她再翻看小學紀念冊,發覺那連乙明原來是遊二朋,還有照片,是個女同學。後來他掛電話來:「你可否來看看我的床褥,有點問題。」細涼也機警,道:「我請公司的顧客服務員來看看。」他堅持:「你來看看比較好。」 細涼便找到另一個傳銷商莉柏嘉:「陪我去應付一個客人。他剛離婚,情緒不大穩定。」二人便上了連乙明在半山的家。連乙明看到有兩個人,也笑笑,招呼二人喝咖啡,聽音樂,看影碟,細涼問:「你的床褥呢。」連乙明只聳聳肩,靠著細涼,問她大哥的近況。細涼變臉,說沒有大哥,連乙明更靠近她,道:「你生我的氣麼,找來同事枉陪你一場,我向你道歉了吧。」害得莉柏嘉尷尷尬尬的說要先走了。細涼想跟她走,連乙明笑道:「我想送張床褥給我菲傭,你留下給她講解一下吧。瑪莉安,瑪莉安。」連乙明叫。細涼怕莉柏嘉搶她的單,寧願冒險留下:「謝謝莉柏嘉。」便送走了她。後來細涼想,人為財死不曉得是不是這樣的意思。 那是非常急促無味的性愛。抬頭細涼看見連乙明的結婚照,掛在床頭,顏色還很新。 「你的床褥呢。」完事後細涼第一句便問。連乙明沒答她,只是嘩啦嘩啦的洗澡。她高聲道:「你不要床褥我拿回去,可以再賣。」連乙明濕漉漉的出來,捏著細涼的下巴:「其他的我沒有,錢我倒是有的。你還是不要去賣甚麼床褥了。你會不會按摩?我教你。」不賣床褥,可以去當按摩女郎,細涼想。才沒兩個月,連乙明對她已經沒有性的興趣,給她租了一間公寓房子,上去找她,傳呼她,不過叫她按按摩,說說故事。「真是個說故事的天才。」連乙明讚歎。「說謊而已。或許我可以當作家,亂吹渡日。」細涼笑。細涼從連乙明那裡發了薪,便給大姊細青送點家用。那天細青挽了一髻,穿了一件淡紫細牽牛花唐裝絲上衣,一條月白的絲褲子,趿一雙絲拖鞋,在那裡擺了幾碟小菜暖粥,天氣熱,細青坐在沙發上搖紙扇,扇上題詩,是周秋梨的字跡,隱約只見到「桃花依舊笑」,不知道笑甚麼。細涼有點奇怪,問道:「怎麼,請客麼。」 細青微微笑,道:「可以說是吧。今天是爸爸的忌辰。你怎麼回來了。」細涼靠著淡藍粉牆,滿身都是藍影子,細長的眼睛就像長到牆頭裡:「你還記著他。」細青笑:「你們一定笑我賤。是,我還記著他。為甚麼不。我們有我們的日子。」細涼合上眼睛:「笑甚麼呢,我跟你們一樣了,都成了不由自主的人。」便從手提包裡提出一小疊千元紙幣來:「給你的。好好的過日子吧。買點東西給細眉。」細涼走到光暈裡,身上又是明明白白的亮影了:「我走了。」她說。細青站起來,說:「別走吧,陪我說說話兒,我心裡靜得慌。」二人便開了一瓶威士卡,伴了小菜,談談笑笑的,細涼記得,眼裡淨是熱,然而沒有流眼淚。那一夜,父親死去剛5年。 當夜喝到半醉,心裡很是不安,回到家中,沒亮燈,脫掉高跟鞋,褪下裙子,裸身便躺到沙發去,赫然發現沙發有人,細涼便「哇」的一聲叫起來。連乙明在黑暗中說:「是我。去約會嗎?」細涼驚魂甫定,冷然道:「怎麼,是又怎樣?」連乙明也沒發作,只道:「是的話可以稍等。反正日子不長了。」細涼皺眉道:「怎麼,你要移民了。」連乙明乾笑:「差不多。我長癌症了,末期。」細涼登時醒了,半向失聲道:「這我以後怎麼辦。」連乙明道:「所以我要早點給你通知,你自己好好打算了。」便在黑暗中緊緊的抱著她,而細涼卻想像到腐屍的氣味,此時便泊泊的流了眼淚。 從此便沒再見連乙明。提起他,只對人說:「那連乙明生癌症死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死掉,或許只是騙她,想離開她。既然結果都是離開,無論甚麼原因都是離開,甚麼原因都沒有分別。 細涼從來沒受過騙,因為她從不相信。 第一次嘗試相信甚麼神的旨意,落得如此下場。 那時候推銷蘆薈水,鯊骨粉之類,說可以防癌。千元一小瓶,客人還是一個一個的死掉,有幾個還沒付清帳,害她十分悔氣的要到靈堂去追討,一個親戚發作了:「都是你賣的甚麼水甚麼粉,死鬼才吃沒兩天就一命嗚呼,連遺囑都未立,害得我要與那麼一屋子人對分,你還要來找我麻煩?我要告你訛騙呢。」細涼爭辯:「他太晚才開始療程,我也沒辦法──」話未完便給推了開去,她只好訕訕的走了,在接待處拿回她的帛金:「對不起,弄錯了,應該是隔壁靈堂。」步出靈堂,打開吉儀,吃了一顆糖果:「也好,起碼吃了一顆免費糖果。」她想。在道士的呢喃聲中,細涼也不禁想,病人的死可能真與她有點甚麼關係,便覺得很恐怖。 便去上教堂。在教堂碰到約翰連,他說是神的旨意。 細涼只是很疲倦。她不欲再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不欲再懷疑,便說:「神的旨意。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神愛世人,然而神不會為世人付帳單。約翰連說是一間廣告公司的創作經理,二人去試紗時約翰連說:「你可否先付一下。」細涼也就付了帳,然而總覺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她一個人結婚,一切都由她付擔。她不是那些抱手等男人付帳的女子,她會賺錢,她喜歡花自己賺的錢,然而約翰連問她借錢時她便有點難過。「我的車要付分期,汽車冷氣要換,牌照又夠期了。」他解釋。她起了疑心便打電話去約翰連的公司人事部:「我是銀行信貸部的職員,請問是否有一位約翰連先生。好。他的職位是甚麼?好。不用了,謝謝。」原來約翰連不過是個撰稿員。細涼也沒發作,只是找房子搬,和換一個新工作。約翰連仍來找她,說:「神的旨意大概讓我們換一部新車,我欠少許現款,你可否借我一點?」細涼笑說:「我想神的旨意是叫你將車賣掉,還清欠款給我。」 到後來結帳,這神的旨意讓她損失了15萬8千977元。 她以為光是她的客人才需要謊言麼,她和她們沒兩樣。原來是一個騙一個而已,誰也不欠誰。她也更心安的,繼續她的推銷事業,她很愉快,又賺到錢,為甚麼不。 此刻她笑吟吟的,擠在姊妹中間,在麻將聲裡感到了一種安定。因為對人生有一種和她年紀並不相若的,蒼涼的理解,她細細長長的眼睛便長了輕蔑的風情,以致她看起來比她實際年齡來得大。「這樣三姊甚麼時候結婚?可要鐵定呵,不要像我,到現在還有人見我單身,硬以為我離了婚,都怪我當日與神的旨意太張揚了。」她說。 「結婚又不是萬靈丹。結了婚我們都一樣。一大把年紀了,甚麼事情都一樣,總不會太緊張了吧。」細月笑,趙得人卻在那裡連連抹汗,不好說是,又不好說不,在叫糊,心裡著急,不知該糊還是不糊,那邊廂細容已經糊了,趙得人松一口氣,省得到時要糊時不知要讓細青還是不讓,因此十分快活地付錢。 細涼看著細月臉上細細的皺紋,想念她的種種委屈,只是表面看不出來,她也不會問,但她想她明白,因為她們是姐妹,許多事情,不必問,不必講,就有同情與明白。她伸手撫她臉上的細紋,道:「越來越多了。」細月撥開她:「別攪。是不是要推銷甚麼青春胎盤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細涼笑:「何止要推銷胎盤素,還要推銷野山去老人班霜呢。」細月道:「攪不好,還要向我推銷環保再用紙棺材,用完還可以留給你呢。」細涼挽住了身邊的細眉,說:「一場姊妹。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再抱住了細月:「你且當我喝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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