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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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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那年第一次斷腿骨,復原的時候才知道痛。第一次站在地上,痛到流了眼淚。第一次學走路,原來舉步艱難。細玉第一次想:生存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也只此一次,後來就沒想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然而因為痛,忽然如夢初醒:原來我有感覺。6個月後再站在3米彈板上,池水依然明藍,寶石似的動人,但細玉不敢跳。站在那裡,一下一下的彈跳,卻不敢跳進水裡。細玉心焦如焚,跳進水裡,以解心頭之渴。跳。但她不敢。不過是3米以外的明藍色,溫柔,誘惑,充滿痛楚的明藍色。她沒跳,步下踏板來,走進更衣室,開著淋浴龍頭,溫柔誘惑的冷水澆上來,充滿痛楚。她哭了。 遠處有個小人兒,才剛發育,怯怯的站著,說:「你不要哭吧。」她就是多明尼克。其後她要和多明尼克一起訓練,她才12歲,但細玉要重新開始,從池邊起跳,多明尼克和一群小女孩子,小雞似的,看見教練鼓鼓的泳褲便咕咕的笑著起哄,細玉奇怪的不覺得難堪,反而覺得輕省,亦是始料不及。多明尼克的小手小腳,魷魚似的柔軟,Rx房似有還無,有一種暖昧的誘惑。她還是個小孩,未意識到女性身體可資利用的價值,女性性徵卻已在她身上顯現,女性身體只有在這未經污染的短暫時刻,驚人的美麗而不自覺。細玉時常在浴室偷看多明尼克的小小肉體,想她迅速長大成成年女子,裝腔作勢的賣弄女性性徵,便感到嘔心,想到了保留多明尼克這美麗一刻,譬如偷偷拍她的照片,或偷吻她,又覺得自己極度不道德,便將熱水開得很熱很熱,讓蒸氣漫了整個浴室,她再也看不到她。 細玉很快便復原,要到東京進行亞洲青年女子三米彈板跳水賽的集訓的前一天,練習前知道了多明尼克要移民離開的消息,她回來時她會已經離開。跳彈板時便無法集中,下水體位不正確,扭傷了頸。抱著頭,到更衣室洗浴,在熱氣氤氳裡見到了多明尼克,身體精緻動人得像做夢,細玉一痛,便抱住了多明尼克。其後時常夢到多明尼克的尖叫聲,叫到黑暗的最黑暗處。 多明尼克哭叫著離開更衣室,其驚心處讓細玉覺得她離開時拖著一條一條淡淡的血路,婉婉的流進溝渠裡,溝裡有死嬰。 從這個時候開始無法感覺痛楚,或愉悅。 也曾嘗試找個男子,好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的女子。男子是個籃球隊隊員,職業是個驗光師。第一次和他出去吃晚飯看電影,他老盯著自己的眼睛,細玉以為他含情脈脈,誰知他說:「你眼裡有斑點,不過不打緊,遲點可以做鐳射手術。」她還一次一次的跟他出去,直到一次他提議到公園散步,在草叢裡她碰到了他,硬鼓鼓的,她那年已經21歲,第一次碰到男人,還是嚇得哇的叫了出來,他安慰她:「沒事沒事:」愈將她的手按在自己體上,細玉也是個練習舉重的人,便用力的拍打他,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2人撕打起來,公園保安拿著電筒來照,男子也就「沒事沒事」的抽身走了。保安人員問細玉怎麼了,她倒沒甚麼,淡淡的答:「他抽搐,發癲癇。」拍拍自己便走了,然而她還是有點悵惘。 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也好,不然要帶個男朋友回來,像趙得人,怎樣向人家解釋自己的姊姊妹妹,像細眉,30歲還要用尿片。 後來便愈穿愈像淫褻雜誌的女郎,細青老數說她穿得像妓女,變態。她也不甘示弱,也反罵她,更變態,2人便掛長途對方付費電話向細容哭訴。細容向細月投訴:「他們這場架可吵得貴,還要是我付的費。」2人從細月聽得細容埋怨,便同仇敵愾的,聯名寫一封信將細容臭駡一頓,細玉細青倒和好如初,細容便認定了,原來自己枉作小人,所以以後不管細青細玉吵得天昏地暗,也不多言。現在趙得人剛拍完照,細青細玉又吵起來:「人人都說你是同性戀,你還這樣不男不女,還要去教那些男人的甚麼舉重,你叫我怎向親友交待?」細玉駁道:「交甚麼待?你是你我是我,你為何要為我交待?」 細青氣道:「好了好了,有毛有翼就你是你我是我。以前父親要打你罵你是誰擋的?你要學體育又誰偷偷在父親處偷錢給你?好了,長大了,你看不起我了,甚麼你是你我是我?你口裡現在吃的是誰煮給你吃?你是你我是我,你快將口中吃著的吐出來。」細玉正好吃著雞,紅著臉道:「我才不稀罕,吃你的菜可氣得咽死啦。」便「吐吐吐」的將一把雞骨吐出來,細月一味的退後,拉著趙得人,退到桌子的另一邊,其他姊妹紛紛跳起來,避開雞骨。 細細看不過眼,起來便道:「我先走了。」細青瞪著她,一肚怨氣就發在細細身上:「好,走走走,要來便來,吃飯便走。快走快走,大姊可不留你。」說著便簌簌的流下淚來。細容原想不理這灘子事,見細月遠遠拉著趙得人想溜,細眉淒淒涼涼的看著自己,便打眼色叫細涼上去勸,細涼便隨口謅道:「細細還沒告訴你,她剛得了個理工學生優異獎呢,還在報上登了個訪問,她說自己最敬佩的人便是大姊姊,你沒看到嗎大姊?」細青只得小學程度,從不閱讀,拿起報紙便悶到流眼淚,但又不肯認,聽得細容這樣說,將信將疑的,倒是細月雙眉皺得絲緊的,臉上全是問號,細細想否認,細容已經擋著她身前,道:「好了好了,多吃點吧,我們平日都吃到這樣好的家鄉菜呢,酒樓的名廚都不及大姊呢。」眾姊妹又吵吵鬧鬧,吃吃喝喝的,細青抿抿嘴道:「可不要你細細賣甚麼口乖。」細細回嘴道:「我才不賣口乖呢。要不是──」細涼便接口道:「她不是賣口乖,她說的全當真。」趙得人看在眼裡,不禁笑了。 細眉看著她們,有點奇怪,側著耳,都是靜的,聲音從老遠老遠傳來,隔了很多世紀,傳到她耳裡聲音已經不復存在,全是幻覺。細眉是從聲音的遲緩而理解光年的:光傳到地球時星星已不復存在。她與世界隔著光年。那一夜之後世界便離她愈來愈遠,然後粉碎。 那一夜到底發生甚麼事情,經已無法記憶。 後來日子由各種顏色藥丸組成。 或許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細眉只記得幾個人,站著,父親周秋梨,母親李紅,大姊細青,大家都有點驚異。李紅說:「你們甚麼都沒有做。」細眉便「哇」的一聲哭了。大姊細青看著她,說:「你早知道,你為甚麼不阻止我們。」細眉心中一驚,說:「我不是細眉,我是李紅,你弄錯了,細青。」母親看著她,沉默半晌,方道:「這是個甚麼世界。」掩著臉,一聲一聲的尖叫起來。細眉有點惶惑,就隨著她母親叫,一聲比一聲高,叫得喉頭出了血。 「那是些陽光熱鬧的日子,姊姊。」細眉看著眾姊妹簇擁著的細青,細細遠遠的在那裡吃雞腳,嘴裡生出許多小腳小骨頭來,那麼鬧,聽到她的話的,只有趙得人。趙得人打量細眉的臉,看不出是14歲還是40歲的一張臉,微微笑,仿佛將事情沒看得更明白,趙得人和她的目光碰上,她便安心的,和他一笑,讓趙得人覺得,瘋狂原來可以溫柔寧靜。 「到底有多少年沒有下雨呢。我很想買一件雨衣,姊姊。」細眉向趙得人說。趙得人還沒答她,細眉便拿起織針來織半毛襪,低下頭來,燈光淡淡的照著,觀世音一樣冰涼。從甚麼時候開始,細眉的生命就像織羊毛襪一樣重重複複。那天以後沒多久母親便出走。那是個非常大雨的下午,細眉帶著細細,等細玉,在學校裡蹭磨著,細玉沒出現,或許已經走了。她拖著細細,在走廊等停雨,雨大得不得了,細細跟她說:「姊姊,我想買一件雨衣。」細眉看著一天黑灰的雨,說:「回去叫媽媽買。我也要一件。叫她買兩件。」細細便道:「一件灰色,一件黑色。」細眉道:「黑色灰色有甚麼好,雨一樣的顏色,要一件紅色,一件綠色。」 細細便鬧道:「我不要紅色綠色,我要灰色黑色。」細眉道:「紅色綠色。」細細堅持道:「灰色黑色。」細眉嚇她:「灰甚麼黑甚麼。你再鬧我打到你的臉變灰黑色。」細細便哭起來,細眉張手打她。鬧得在旁等雨停的小學部美術老師道:「一個要綠色,一個要灰色便好了。」這時雨便停了,細細卻一直哭著,要一件灰黑色雨衣。回到家裡,雨已經停了,家中卻無人,細青細容細月細玉細涼,都不在,細眉在窗裡拿了鑰匙,和細細回到家裡,或許因為下雨,天快黑了。細眉心裡有點不安,跟細細說:「他們沒等我們,去吃喜酒去了。」然後自顧自開了原子粒收音機,在黑灰的黃昏裡聽廣播劇。 細細獨自在角落哭泣,雨已經停了,天已全黑。多年後細眉想起雨的暴烈,及其母的消失,總覺得與自己有關,一定是她犯了甚麼錯。他們回來時細細已經睡了,細眉開了罐頭鯪魚,張羅了細細和她的晚餐,又讓細細洗了澡。周秋梨回來時挾著細青,有點酒意,在唱《人生如朝露,何日再歸還》。細青扶著他,說:「去看看媽媽。」細容見到細眉道:「怎麼,媽媽沒去接你嗎?她說接你們來喝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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