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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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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月又咕嚕的幹了杯,喝得急,一頭都是酒痕,漫著酒香,趙得人放下照像機,給她抹乾淨。細青看著搖頭道:「為甚麼我就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細月搖首道:「我也從來沒想過會碰到一個人,我會願意和他結婚。有時我會以為我在做夢。」細眉聽著又跟著道:「我以為我在做夢。」 不知是否長期睡眠不足,細月老覺得自己在做夢。在倫敦念工管時要上課又要到電臺做兼職還有3個中文學生,老是趕趕趕,分不清日頭晚上,倫敦又早天黑,一次她熬夜趕功課,早上才睡,睡過了頭,以為是下午4時便匆匆穿了大衣皮靴趕去電臺上班,走到街上空無一人才知道原來是早上4時,她足足睡了16小時。她就活在這種長期的緊張錯亂之中,老覺得時間不夠;她可不想像細青細容那樣一事無成,在感情的深淵中沉沒,無法自救。 回來剛開始在一間公共事業公司上班,公司要上市,內部便雷厲風行的大改革,要解散幾個行政福利政策部門又新開幾個電腦技術,市場研究的部門,一時間上千人調職的調職,炒魷的炒魷,細月不過是老闆助理助理的助理,一個實習經理而已,政策根本沒她的話兒,然而她卻是執行政策的人,發信,約見,轉介全歸她,就像她是決策人。已經臨近退休的老職員拿著信來見她,問她勞碌一世為何叫他走只有1萬6千836元的遣散費。 細月一派精明的,按按按著電腦:「這樣這樣,服務年資乘百分之二點三再乘每月月薪。公司依足法例,你有便宜可快撿呢。」老伯灰著跟道:「我問的是到底你們有沒有心,你們有沒有心。你這樣年輕便這樣狠心,你保證將來生存無屎忽。」細月停下手來,有點訝異:「你說甚麼。」老伯忽然將細月的頭按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著:「你生女無屎忽,生仔無春袋。讀多書,你有無良心架。」細月無法想像老伯有這樣憤怒的蠻力,一下一下的拍打在電腦上,顯示螢幕跳上系列無意義的數位來,好像進行甚麼嚴肅的計算。細月滿嘴腥甜,和老伯撕打起來,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敲他的頭。待他們拉開他時,她摸一摸門牙,已經松了。 他們要了她一隻門牙,或許有點不好意思,便升她職,加了還不錯的薪水。宣佈當日小秘書開始給她倒咖啡,叫她「經理」。原來升職也像吸毒,開始了,心裡老蠢蠢欲動。 開始了,就是登了高速賊車,不由自主的轟轟前進。在公共事業公司沒兩年,便給黑社會上市公司高薪挖角,老闆是個城中皆知的黑社會。因為是個黑社會,愛名如命,告報章譭謗的官司以打計,律師們見他便眉開眼笑。也因為是個黑社會,特別崇拜學歷,身邊的助手不是牛津劍橋便是哈佛,細月不過是倫敦商管碩士,只有當助手的助手的份兒。黑社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公司業務從飲食地產到化工原料勘探石油都有,當個助理的助理也非樣樣皆通不可,害得細月晚上要上學學化工,上班前要去學德文,好跟德國的工程師打交道。做做做做做,如此10年,成了黑社會唯一一個不是出身於牛津劍橋哈佛的私人顧問,在半山買了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炒賣,長了白髮,而且不知何時,染上了哮喘病。 為黑社會賣命6年,就得到這些。哮喘病發作時想到了死,或愛情。天天上班12小時,下班要陪客唱卡拉OK、吃魚翅,他們上舞廳她才可以脫身,此時她慶倖自己不是男人,不用陪嫖陪睡。然而也因此沒找到可以戀愛的對象,日對夜對,對老闆的頭號陪嫖助手生了情。她哮喘發作他送她回家,當夜便發生了性,然而午夜2時他爬起來回家。「好男人是無論遇到甚麼豔遇都會回家。」他吻吻她說。「你應該慶倖你遇到個好男人。」他走後她便換了床單,一直咳嗽,咳出眼淚來。她可沒告訴他這是她的第一次。 翌日上班他跟她和往常一樣點頭招呼,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便要求黑社會給她去澳洲開會,她順道去看細容。或許可以抱著細容,像小時候給黃蜂螫著,在她懷中哭鬧一樣。 遇到趙得人並且覺得安穩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在姊妹的笑臉間看趙得人。他說:「芝士。笑。」或許看到她,給細月一個笑容。 哢嚓。 細玉望著鏡頭,對鏡頭對自己非常陌生。在健身室做舉重訓練時,看著自己的身體就像看著另外一個人一樣。一次讓吊臂啪的撞上後腦,她正在做第二組動作,繼續,開始第三組時發覺汗不停的流,有點昏眩,以為自己有點感冒,隊友小施忽然驚呼:「你一頭都是血。」她們才蟥蟥忙忙接下她,報警,細玉輕聲抗議:「不用了,不用了,小腿提重那五組動作我還未完成呢。」救護人員來時她們褪下給她包著傷口的棉花,一大圈,經已全部血紅。細玉側著頭想,原來我有這樣多的血。 在漆黑的救護車裡,交通擁塞,細玉從縫隙中張望,見到外面是街市,張掛著一隻血淋的羊。她覺得非常非常的累,便在車裡睡了一覺。 或許就這樣死了,像父親的死亡。 細青搬出去後,在女子監獄裡做女工,因為可以住在工人宿舍裡。父親在家裡發脾氣,打破所有的窗和碗筷。也沒人給他買,他便用即食竹筷和發泡膠碗,在家裡也住得愈來愈像流浪漢。細青離開後姊妹沒了主兒,細玉春細眉找一個庇護中途宿舍棲身,她在宿舍吃著醫生亂開的鎮靜劑,愈像機械人一樣硬的。細涼中學沒畢業,才十四五歲,也忙不迭的離家出外做事,條件有限,做著童工,以致時常流著不平的眼淚。最可憐的是細細,才10歲,只好跟著流浪漢似的父親過生活。她有時跟著他到公園裡,周秋梨在吊嗓子,總有人給他們丟幾個錢,以為他們是乞丐。細玉每次回家看細細,細細總是髒兮兮拉著她,不讓她走,孤兒似的。每次她走都覺得自己非常忍心。在她往後的日子裡,她對自己及其他人更起了難釋的歉疚,總覺得是自己不好,因此做起體能訓練和其他練習,報復似的,將自己的身體推到極限去。 父親的死就像是天光戲,演到淡淡的黎明去,人影遝然。 當然她沒有死,不過在頭上縫了十多針,蜈蚣似的傷痕,但不覺痛。有傷痕,但不覺痛。 哢嚓。再照一個。細玉閉上了眼睛了。 七姊妹細細長長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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