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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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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商人可能是夜總會的股東,在叱喝打瞌睡的小夥子:「去弄了好的西點給周小姐吃,她少出來應酬,好東西不常吃。」細青便道:「不了不了,我吃不下。」古玩商人說要的要的,大家卻沒了話,在等西點上場。小夥子送上了黑莓母斯,蘋果史都,玫瑰醬士高。細青對著一台食物,男的裂著兔唇向她笑,她想起他的冷腳尖,忽然嘔吐起來,嘔得西點都是黃黃的嘔吐物,古玩商人跳起,說:「沒事沒事。不吃也不用嘔。」周秋梨連連在道歉,在混亂中便告了辭。 出來已經是黃昏。周秋梨沒了話,人很多,他和她不離不丟的走在人叢中。她要去開車,他便說:「不如去逛逛花市。」她點頭說好。 她小時候他帶過她去花市。那時她是他的小寶貝,穿著紅紅的絲棉襖在他的懷中。後來。或許這是她的錯。 人這樣多這樣吵,她無法聽到他的話。他們在桃花甘橘吊鐘芍藥牡丹之間站著,細青那雙月白鞋子痛得讓她流眼淚。她說:「我很痛,不如回去吧。」他看中了一盤甘橘:「還是買一株桃花吧,桃花好兆頭。」細青脫掉鞋子,赤足站著,問:「甚麼好兆頭。」周秋梨淡淡的道:「希望你早日可以出嫁。」一朵桃花,跌在細青的淡紅山茶花長衫之上。「不要再穿長衫了,現在不流行了。細青。」周秋梨低低道:「你出嫁後我想你母親會離開我。」細青問:「你怎知道?」周秋梨道:「你不明白她。這些事情,由來已久了吧。」周秋梨便和老闆討價還價,讓細青抱著那一株桃花。 她一直走一直將桃花一截一截的扯下來。 後來有話無話都記不清楚,只記得,一臉桃花,落紅如雨。 「來來來,喝一點酒吧,細青,你也累了。」細容給細青倒了一點清香的幹邑:「20年的XO,還可以的。」細月道:「二姊你可會選,我的大陸客人受禮都要這個。他們是不貴不選的。」細青倒了暖暖的琥珀液進脾胃,就舒泰了些,便空著肚子,一直的喝下去,片刻雙頰飛紅,就回光反照似的,年輕了很多。 細容在細青對面,看著細青憔悴細緻的臉,在燈火和酒精的感染下,如地獄花一樣緩緩綻開,她便像看著鏡裡花容,如是數十載,開落的是細青也是她自己。她一直以為細青會很早死去,沒想到挨著湊著,細青還活著,成天喝酒,也沒中酒精毒,一次喝醉酒通街跑,一栽栽進大溝渠底,在渠底趟了2天才爬出來,到醫院檢查後居然沒事,就放她回家。細青失了蹤他們找細月,細月在趕報告,只差秘書給每個姊妹打電話,細容在墨爾本接到電話嚇得立刻訂機票回港,以為她會死,已經出了機票細月秘書又掛電來,說細青已經回家了,害她巴巴的又退了機票,無端端損失幾百元澳幣。 細容想起她和細青的年輕歲月。細青沒念書在家照顧弟妹而細容就是一般人說的交際花了,雖然她的職業美其名是秘書,她的老闆是個電影公司的監製也是她父親周秋梨的一個戲迷,她父親就半明不白的接過她拿回家大把大把的鈔票,也沒問她當個秘書怎可能賺這麼多錢,足以讓他們在西環山頭建一間小房子,也就是細青現在住著的房子。細容有時想,那些日子,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反正年紀輕,吃吃喝喝,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舞場,有時也陪夜,卻也不多,卻可以賺到大把大把的鈔票,回到家裡公主似的,不像小時候,最好的都給細青去了,不外因為細青長了一頭天然卷髮,笑得燦爛些,父母便寵慣她。 細容還記得細青小時候怕黑,要開燈睡,她卻給燈光刺得流眼淚,夜半她關了燈,細青放聲大哭,那時父親怎樣用木劍打她,把她趕到屋外去:「你這樣喜歡黑,你到外面去睡,夠黑了吧。」她靠著鐵門,涼涼的,眼淚一行一行的流下來,她說她要報仇,咬牙切齒的。或許細容可以毫無二想的當交際花,都是為了報仇。她拿著一大疊紅腥的百元紙幣回家,給周秋梨和李紅:「你們給細青買點衣服吧,父親沒戲唱後細青就穿得像個叫化子。」一報復何等快樂,一發不可收拾。細青沉默不語,回房間關上了門。細容要嫁給花東尼到墨爾本時,姊妹又親親熱熱的,一夜說了不盡的話,細青給她一條閃閃的鑽石手鏈,石頭總共有3卡多。細容道:「怎可以,你那來這許多錢。」 細青抹淚道:「這是我所有的了。」姊妹覺得只是有對方,是對方的髮膚手足。沒過了一個月,細容給細青買了另一條鑽石手鏈做分別禮物,給細青的不過是一匹絲緞衣料,細青便發了一大頓脾氣,問她拿回鑽石手鏈,說細容現在闊了,不稀幹這個。細容哭著說,我真的不稀罕,將手鏈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鑽石,2人都不肯收拾,還是細月給撿了去,2人吵著,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結果細月又多了一條鑽石手鏈。已經是20年前的事,細容和花東尼分了手經已10年。細容看著姊姊,心裡無限憐惜。細月也不再是跟在她們身後的丫頭,儀容端整,左手戴著秀氣的柏得菲臘鑽石表。那條散了一地的鑽石鏈,可還在她一個舊首飾盒子裡面吧。細月在燈下笑著,正和細玉說點甚麼,細容的眼光和趙得人的碰上了,細容一笑:「趙先生,多吃點吧。」 細月在燈下覺得甚熱,好像一個盛夏的中午,回憶嗄嗄濕漉漉的襲上來。趙得人給她脫了外套,又遞過手帕來給她抹汗。「真熱,過春節,為甚麼會這樣熱。熱得像澳洲的1月。」那年細容和花東尼分手,細月放假去墨爾本看她,她來接她,她在機場卻一直走,害得細容在後面追著她,叫她的名字。細月轉過身來,無法想像眼前幹幹瘦瘦的女子就是細容,還沒開口說話,眼淚已經流下來,細容數她:「怎麼了,我還沒哭,你倒哭了起來。」便將細月抱在懷裡,安撫她:「沒甚麼,沒甚麼,都過去了。」當初跟花東尼來澳洲根本是個錯誤。「當初只想快點離家,花東尼肯娶我,又不介意我是個交際花,又可以離得香港遠遠的。」花是個退役足球員,回到澳洲後便失業,也曾用點積蓄開間雜貨店,卻不夠韓國人和臺灣人每星期開店7天每天14小時般競爭,還沒半年便虧去花東尼半數退休金,嚇得他立刻關了店,,天天在家看電視,動不動便打細容,以作消遣,細容忍忍忍,婚姻維持了3年。 一天是澳洲的夏天的開始,囡囡怕熱,一直在哭,花東尼在冰箱找啤酒,發覺冰箱都是囡囡要喝的果汁牛奶,花東尼便叫細容過來,扯她的發,叫她婊子,問她為何不回香港當吧女。細容一邊按著發一邊哭,還邊穿好衣服開車出去便利店給花東尼買啤酒。當夜花東尼也不管她是否睡著,扯開她衣服,熱膩膩的便要發洩。細容一身都濕掉,也不知是汗還是眼淚。他發洩完畢在呼呼大睡,細容起來去洗了一個冷水浴。洗浴完畢細容像做完告解似的安靜,拉開抽屜,拿出手槍來,對準了花東尼的臉──她要將他的臉轟過稀爛。花東尼卻一轉身,子彈進入了他的肩。 細容見著他的臉,便向他的肥肚腩補了一槍。細月去探她時她被控傷人及企圖謀殺罪。花東尼住進了省政府的庇護宿舍,細容擔保外出,照舊送囡囡上學下課,學小提琴和游泳,自己做化妝品推銷。有人認得她,叫她「殺人兇手」,呼的關了門,有人卻喜出望外:「我們支持你」的邀她進門喝午茶吃點心,又給她買一大堆無用的化妝品。她也成了「反虐妻大聯盟」的核心成員。細月也參加過她們幾次示威,知道細容有一群姊妹支持,也就放了心。知道細容罪名不成立細月正在上廣州的直通車,參加交貿會。細青傳呼她,留消息在她的傳呼機上。她很破例的在直通車上開了一罐啤酒。 日子是困難的,在細容臉上卻看不出困難來。細月心底有點觸動,便要敬細容一杯:「二姊,為我們的將來。」細容笑:「我們老了,將來是你們的。」也不推搪,一口喝光了,趙得人見細月難得喝一杯的,也大口大口的吃著烈酒,便勸她:「不要喝太多了。想不到你們姊妹挺能喝。」細月斜著眼看他:「我們姊妹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又鬧鬧的和細青細眉喝了杯,趙得人看著她,她便覺得有一點寂寞。和趙得人談婚論嫁了,他從前離過婚,娶了一個小孩子,結婚後他要去曼谷替公司設立地產分公司,和小夫人去了沒半年,小夫人說寂寞,要回香港,他也沒理她,給她買了一堆貓貓狗狗解悶便算了,幾個月後小夫人離家回港,從此沒見過她,離婚手續托律師辦,十分文明的,吵也沒吵過便離了婚。趙得人因為婚姻失敗過,便份外小心,跟細月的公司做生意有好幾年,認識她也好幾年,其實一見便喜歡她,卻從來沒找過她,倒是一次在老闆第三次結婚婚禮上碰到她,二人才開始來往。 細月從不提她家裡事,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孤兒,沒想到她原來姊姊妹妹一大堆。但怎樣跟趙得人說呢,細月想,難道說「我二姊是個殺人嫌疑犯」「我大姊和我父親關係曖昧」多麼像劣等小說電影的煽情情節,但現實比劣等小說更驚動人,因為細月並不覺得這些事情有甚麼異常,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因為將這些事情看得平常,就更驚動人了。既然要嘮嘮叨叨的解釋,上班也實在忙,便不要多說。只有姊妹之間,大家心裡明白,不用多說,細月方明白,她們這樣吵吵鬧鬧,因為她們之間的明白,她們誰也離不了誰。細月喝著也不知是有一分醉意還是一時心的軟弱,便拉著細容摟著細青道:「姊姊,多麼的好,我們還在一起。」便從皮包掏了照相機來:「趙先生,來給我們拍一個。」 細涼便要湊上來:「我呢我呢。」細容笑道:「不不不,30歲以上的先照。」細玉便靜靜的靠上來:「32了,從來沒想過會過30歲。一個運動員的生命過30歲便完了。」細容道:「運動不是一切。過了30歲,生命才開始呢。」細青笑道:「我也沒想過會活到今天。我以為30歲以前就會死。」細容笑:「唉,我死你亦未死,活受罪,還沒受夠呢,你想死,也沒福份死。」細眉忽然站起來:「是呀,活受罪,我死你亦未死。」眾人都笑了。哢嚓。笑臉盈盈,七姊妹。關於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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