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
盛世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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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國楚緊緊的握一下書靜,書靜靠著車窗,窗子冰涼,無人氣。她不由得呼一口氣,讓窗子起一層霧,好證明自己是活著的,半晌,方國楚說:「消防事務處說所有救護人員會在十二分鐘內到達意外現場,簡直是世界最大的謊話。」書靜還禁不住看著那白骨。她以為自己在作一個明亮的噩夢白骨之前,何事不煙消雲散,豈容你驕貴。方國楚忽然說:「不,那只是第三大謊話。」生命何其短暫,相逢何其稀罕,千思萬想,萬般癡纏,在這白骨之前,都是一場謊話。方國楚說:「第二大謊話是: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虛話與否都不重要,何事不是鏡花水月,在白骨之前,或許最固執之人也會甘願受騙一一方國楚轉過身來,一手靠著駕駛盤,笑說:「你要不要聽世界最大的謊話?」書靜始終看著那白骨森森的手,擱著駕駛盤上她什麼也無所謂了,方國楚說:「你和我結婚,好嗎?」書靜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感到血與肉一一不外是血肉之軀。或許就是這樣。婚姻。有什麼關係呢,此身不外是血肉。她說:「好。」她始終沒有轉頭來看他。 他們舉行極簡單的結婚儀式,書靜只給他父母寄了一張卡,連回郵地址也沒有寫。方國楚家人都在大陸,只有一個大哥,可惜在美國念了八年博土還沒拿到學位,倒是藉這個機會,書靜見到了方國楚所謂戰友,他們一起攪中文運動、保釣,一個念過中文博士叫小高,在教小學,肚肪漲得三個小學生也圍不住;一個攪色情雜誌,叫李大,一樣腸滿肚肥,一雙眼水淫淫;還有方國楚提及那個拍電影的小超也來了,發極蓬,恤衫太窄,書靜見到他肚臍上的毛;一個開書店。西服都過時,恤衫領還有點破;還有一個當了壓力團體的領袖,聲音最大。擾攘一番,他們打Show Hand,李大是贏家,小超不禁要操他娘,小高熱,實行將肚腩解放,重見天日。方國楚唱得滿面通紅,大概賭得大,倒沒他們吵,只是專心。書靜離他們遠遠,靠著屏風上,一身素白;她忽然覺得做喪與做喜原來差不多,都是一門絕望的熱鬧。 夜闌靜,方國楚已爛醉。書靜洗髮沫浴,換上蓮花透明綿質睡袍。靠著床,她不想睡也不想醒。月沉星落,夜色轉移,方國楚轉過身,有點意識,便扯開書靜的睡袍連她的衣服他也沒功夫脫,書靜一動不動,才三、兩下功夫,方國楚便發洩了盡。書靜手腳都極疼痛:她恨不得斷絕自己的身子。此時微露曙光,窗外有鳥。書靜苦笑說,「馬克思說婚姻是制度化賣淫,原來他是對的。」方國楚轉過身,微微扯個鼻鼾。書靜收拾被枕,到客房去睡。他還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他不在意,書靜滿心苦楚,把窗簾拉攏得密密的,外面天亮了吧,但她不想知道。 翌晨書靜醒來,猶不知身在何處。只是床邊放著早餐盤子,水晶冷水瓶還插著一大束百合,書靜拿著百合花,一口一口的吃著花瓣,原來花美,味極苦。方國楚大概聽得聲響。先敲門。沒待書靜回答便推門進來。見得書靜如此,只是抱她。書靜身子一軟,險些流下淚來,方國楚說:「對不起。」書靜一咬牙,臉上一樣好眉好目,說,「我做妻子的責任。」方國楚把頭埋在書靜胸前,書靜猶疑一會,才伸手撫他的頭,發覺他很多白髮歲月多憂,何苦相熬。 自是書靜待他,竟是客客氣氣,管叫他「方先生」,晚上吻他的額,說「晚安」,然後鎖上客房的門她始終沒有原諒他。方國楚買給她首飾、衣服、花朵,她欣然接受,說「謝謝」,吻他的臉;但始終鎖上客房的門。方國楚不禁心煩意亂,下課的時候自家兒到飯堂喝一瓶大啤酒,買一盒叉燒,滿面通紅的回家,倒頭便睡。書靜仍維持每天在圖書館工作到十一時的習慣,只是功課沒再給他改。有時方國楚夜半醒來,見書靜的房間緊緊的,關著漆黑漆黑,他便自己看電視,吃叉燒,再喝一瓶啤酒一一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結婚。而且他發覺他和一個麻煩得最一絲不苟的女人結了婚。 書靜在黑暗中,客廳的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打呵欠,他扯鼻鼾,三番四次書靜都想出來看他,但始終按捺著自己:他從來沒愛過她,就讓他得不到她。直到一夜書靜發覺方國楚不再在客廳睡她方進方國楚的睡房找他。但他睡得真死,連她來了他也不曉得。翌晨她起床工作他還在睡;或許她在與不在對他來說已不那麼重要。書靜只是心涼,罷了,夫妻也不外如是。方國楚是喜歡睡覺,是貨真價實那種睡覺:蒙頭大睡。書靜方曉,夫妻同床共被,亦可無恩無愛。 自此方國楚與程書靜結為夫婦,方國楚依然喜歡睡覺,書靜依舊早上起來工作。有時候他們作愛,有時候不。書靜本來就不好話,現今更無話可說。一個月下來,方國楚覺得光景無聊,竟漸漸發起胖來。真的,博士學位拿過了,教職謀到手,三年拼命做研究的試用期也過了。現在……連婚也結了,方國楚更是是百無聊賴,唯一可做的便是發胖,下課的時候喝一瓶大啤酒。方國楚想,或許應該生一個兒子,但那不是他的責任。 書靜自己吃著避孕藥。她本來就瘦削,不知怎的,愈吃藥她便愈單薄。一天書靜獨自坐在黃昏的飯堂裡,瞪著小藥丸,她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結婚,而且她還比方國楚多這一種麻煩。飯堂忽然一陣擾嚷,一群學生茶呀咖啡呀的亂嚷。書靜一皺眉,赫然發覺周祖兒也在其中。她結婚後他就一直沒找過她。多時不見,他愈發眉目清秀,穿著寬寬的球衣,初春時分,他半隻肩膀裸露著。書靜發覺自己久久不曾運動了:方國楚正是不再運動的人思想與肉體都如是。書靜豁然,不覺低下頭來。 「程書靜,好久不見,你瘦多了,人人結了婚都趕著發胖,唯獨你喜歡瘦。」那周祖兒一把斜倚著桌子,側著臉看書靜,書靜不覺臉紅耳熱,把小藥丸握得緊緊的。「不要緊,你還是很美麗。」周祖兒湊近一點,書靜又看見他半露的肩膀:「瘦瘦的,象只雞。」書靜忍俊不禁。 書靜就隨著他們大夥下山看電影,周祖兒把她介紹作「程書靜」,一直伴著她。書靜反正不多言語,大夥很快便忘記要與她生分。她只是存在。看完電影他們去港澳碼頭吃東西。燈火輝煌,人影幢幢,書靜不禁輕輕捏著祖兒的肩:熱鬧何其虛浮。他們一行五、六人,都是一、二年級生,正在交換購物經驗。有個女的,極豔麗,書靜看著眼熟,原來她在電視臺兼職做新聞報導員,叫趙眉,發了薪,她請客。祖兒教人家游泳,也發了薪,他請喝酒。他們幾乎人人部有兼職,如今的學生真精利,哪有窮書生,那趙眉問:「程書靜,你當什麼兼職?」書靜說:「我當太太。」她不禁問:「什麼?做家務?」書靜答:「不,不用做家務,只做房間服務。」祖兒把話題岔了開去,書靜只覺他把她抱得更緊。書靜也任他去,雖說是被動,書靜不由得不承認。與方國楚相比,任何年輕的男子都是一個誘惑。 飯後他們還到中環去跳舞,書靜喝了酒,更覺吵得頭昏腦脹,燈光一藍一紫一白,書靜覺得這是地獄。她堅持不肯跳舞,祖兒百無聊賴。書靜慫恿他去和趙眉跳。書靜坐在一角,忽然在牆壁玻璃上看見自己細小紫白的臉。她捧著自己的臉。在地獄中,她看見她自己:細小、紫白;這年代的面容,但畢竟還是她自己的。外頭這麼吵鬧,這許多人許多事,地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這一點點的自己,這一點點的安靜。她忽然非常強烈的想念方國楚,以及系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命運。她趁著大夥都在舞池裡擠得不見影蹤,悄悄的溜走。 午夜霧極大,遠遠的書靜正見自己的屋子亮著燈: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慘黯的夜裡,這是她唯一的希望。 方國楚正在看電視,聽得她回來,一動不動,仍舊看電視。書靜外衣也沒脫,濕濕的就伏在他肩上。二人都沒響,電視機的聲浪便十分高昂:「我小時候很頑皮……」書靜趨前把電視機給關了,豈料方國楚握著搖控掣,立刻又把電視機開著,因為電壓不平均,螢幕的人頭給扯成痙攣的樣子方國楚的臉也不禁有點扭曲。書靜才發覺螢幕裡的人是小超。書靜剛想伏在方國楚肩上,動作做了一半,她便僵住,禁不住說,「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方國楚依舊望著螢幕說:「這傢伙的理論根底最弱,膽子又小,事事都讓我替他出主意;她叫黃翠嫻,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小超和我是情敵,又是戰友,最後……她嫁的那人入了立法局。她是個有遠見的女孩子……很久沒見她,不知有沒有胖了……有孩子吧……小超不過是個戲子,我教這十年如一日的書……」 書靜一點一滴的,覺得方國楚活生生把她的心給扼殺了他根本不在等地,他整個人只是過去式,他把他自己也給扼殺了一一書靜不禁捏著他的頸,搖他:「國楚、國楚!」她著力捏他,他漸感呼吸困難,才伸手攀她,書靜火燒一般:「我,我!」方國楚眼神渙散,看著書靜,看穿了她,他的神,渺渺遠遠的不知哪兒去。書靜目眩眼昏,恨不得立刻將他捏死:「我!我這樣年輕,你為什麼要葬送我?為什麼葬送我?」方國楚只是死靜,頸裡不野服,他只想書靜快點放開手,但他沒有再拉她。「方圍楚,今年已是1986年,1986年了,你曉得不曉得?」書靜但覺話都丟入茫茫大海,不覺放輕了手,好一會,方國楚說:「你把我的喉嚨捏疼了。」 書靜萬念俱灰,整個身子部鬆軟下來,伏在沙發上,方國楚清清喉嚨,起來說:「你把我的喉嚨捏疼了你要不要喝熱水?」他便一步一步的到飯廳去倒茶,書靜急痛攻心,只是揉著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錯了;她嫁給一個老人了。或許是她害了他。她嫁給他,完成他做人的責任,他便無事可作:她把他逼成老人了,或許只是她的錯。書靜不禁縮著身子,扯自己的發。方國楚回來,抱著她,輕聲說:「書靜,來喝杯熱茶。來。來。」他拍她的背,揉她,哄她:「來,喝茶,對不起,我時常都是這樣。」書靜一把將熱茶推翻,說:「就因為你時常都是這樣。」熱茶燙著了方國楚,他的耐性便盡了:「神經病。」他也不管書靜,繼續看電視,還把聲浪調得很高小超唱歌,小超做趣劇。書靜縮在沙發上,書靜心裡反復,他完了,她可不甘心就這樣完:她跟他下去,她也一定完了……灰飛煙滅。如此她情願燃燒,讓他在昏暗的那一頭觀火,然後他沉淪……一個燃燒,一個沉淪,夫妻當同甘共苦,何以至此。 也是合該,春寒時分,書靜竟鬧起病,小小的發著熱,鬧著昏眩,方國楚為她張羅看醫生,茶水不斷,做盡丈夫的責任,書靜才生的異心,竟又動搖起來。書靜病了好幾天,那周祖兒神通廣大的打電話來,是方國楚應話。方國楚聽著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禁問:「哪一位找她?」聽是周祖兒,粗聲粗氣的說:「她病了,請不要再打擾她。」便砰的掛上,書靜在房間裡頭昏腦漲,只被掛電話聲嚇醒,方國楚進來,書靜緊閉雙眼,猶在問:「誰?找誰?」方國楚看著不禁有氣:到今日她仍和這小子不乾不淨,便遠遠的靠著門道:「你的小朋友周祖兒要來問候呢!」 書靜微張眼,只看著方國楚,方國楚冷笑說,「小朋友正修我《現代理論》的課,他原本可以拿E,但現在有資格拿個F!」書靜便緊緊的用棉被將自己包著,一時混身打顫,竟說不出話來。方國楚不甘示弱,想拉開一點書靜的被,書靜也不知何來的氣力,死按著,方國楚著力道:「他活該!他這些學生,不學無術,就是追女孩子,打網球,我說得不對?嚇?我念大學的時候」「呀」書靜突然尖叫,因為力弱,其實只是喉頭「呀、呀」的尖響,方國楚嚇一跳,話也停下,書靜便松一口氣,混身放軟,方國楚不覺拉起書靜的被:發覺書靜的身體象一條幼冰蠶她瘦多了,無骨無肉的樣子,方國楚不由長歎一聲,替書靜蓋好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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