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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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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靜吃力的轉過身去,背著他。他守了好一陣,見她沒有動靜。以為她睡去,便躡手躡足的要出去。書靜幽幽的道:「國楚,不要老提以前的事好不好。你又不是沒有見識的人……」她又一移一移的轉過身來,向著方國楚:「我們都讀過書……應該明白事理……很多事情,我們……難道要我開口說『其實我最愛你』……很多事清,我們都不隨便開口……你應該明白。」書靜把話說了,倒覺心已死了一半,她只是閉眼,方國楚伸手握著書靜:她的手,細小,但極硬淨,方國楚輕輕抱著書靜,撫她的發,心底卻是無限煩惱:這樣的一個女人,天天打著啞謎,豈不給她攪到神經緊張。 方國楚恨不得丟下書靜,掉頭永遠不回,但既然起初糊塗了,但始終是她的丈夫,做男人的豈能輕易休妻。方國楚此刻也有點慶倖書靜還沒有孩子,「明天一定要買點保險套回來。」方國楚身子抱著書靜,心裡卻下了這樣的決定。 翌日書靜見好了些,簇簇擁擁的包著氈,坐在窗前看霧,看著只是一片迷茫,國楚陪書靜困了一個多星期。也覺透不過氣,便在客廳打電話找舊友聊友。說著說著,門鈴響,書靜聽得外面擾擾攘攘,國楚還在說個沒停,書靜坐著,一直見霧氣漸薄,露出散滿一地的杜鵑花。這時國楚方進來,拿著一束黃水仙,放下便走。書靜問:「誰來了?」國楚答:「沒有。只是送花來的。」書靜道:「跟送花的談這許久?」國楚答:「是我在打電話。」低頭一看,花束連著名片,極清楚的寫著「程書靜,祝健康。祖兒」書靜便不再追問,俯身打開大木窗,就把花束丟下。方國楚立即走回來,替書靜關好窗子。書靜見到國楚微微在笑,便說:「如果我有什麼決定,我希望是基於一個更神聖的理由。」國楚斂了笑,皺眉問:「什麼決定?」書靜卻擁著毛氈,一步一步的閉著眼,一張臉靜定如葬。 方國楚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天,每次到書靜房間都躡手躡腳,放下藥丸暖水便走。他不知道她到底會什麼決定:這個女人,什麼也有可能。或許她會捏死他。又或許她會尖叫而死。方國楚一心一意只望她快點病好;大家都好出外工作。因此,方國楚在客廳裡永遠開著電視,同時又開著收音機。他就這樣對著電視機改卷,隨隨便便給學生一個分。有時抬頭見書靜房間,心中一驚,手中那張卷子永遠批個C。 書靜不聲不響的便病好。方國楚一天醒來,發覺書靜已出外工作,還給他留了早餐,方國楚但覺這是凶宅。這女人飄來飄去,無跡可尋,他一個人在屋裡走來走去,打開所有的門窗,可恨這是個晚春的陰天,屋子還是一副陰魂不散的樣子,方國楚只好四出打電話。 書靜在圖書館坐了一個上午,畢竟是小病初愈,始終魂是魂,身是身,遊游離離。她靠著身子看校園,杜鵑已謝,一場小病以後,一切都遠了,書靜覺得自己象人近視,事事都徒得光彩,連方國楚也遠了,她便收拾書本,想回家睡一睡。或許一覺醒來,還能共用天倫,夫妻廝守,她只能指望這一場覺,改變一切。還沒到家門,書靜聽得屋裡迫迫作響,夾著一陣一陣的嚷笑聲。書靜小立,發覺門前的黃素馨盛放,披離如瘋婦發。她突然覺得很虛弱,便輕輕的扶著白木門。她想起童年的時候……母親常出走,歲晚母親無論如何會留她一套新衣服。她便穿著硬挺的新衣,扶著門,外頭僻迫迫炮仗作響……她等的人永不到來。她這樣子站了一世。書靜一揚臉,將一把黃素馨揉個稀爛。 客廳裡是四個男人,八隻手,四張嘴,沒停沒完。小超正笑說,我現在的宗旨是不執筆不讀書,但漂亮的小姐總給你找到幾個。李大依然瞟一雙水淫淫的眼睛:「小楚替我寫點評論,這是成人高級雜誌嘛,說不定還可以向校方報告作學術出版呢!」待書靜關了門,他們才發覺她的介入,紛紛招手。方國楚只道:「回來了。」眼晴卻沒離開過牌點子,書靜掛了一個微笑,婷婷的坐在方國楚身後,發覺方國楚正在做清一色;「怪悶的,碰!」這是方國楚給地的解釋,書靜靠著方國楚的肩這八隻手,高舉過理想的旗幟,現今只在麻將桌上摸來摸去她忽然不再憤怒,只能輕輕的撫者方國楚的肩。 方國楚一心一意經營他的清一色,連李大的話也懶答,忽然他肩頭的肌肉一緊:「哈!自摸三辣!」他推牌點錢,方轉臉向書靜道:「麻煩你替我們倒幾懷茶出來好不好?」小超隨而說:「我們肚餓呢,有吃的沒有?」書靜款款的站起來,一身素白如蓮。她說:「哦,請你們等一等。」但她沒有進廚房。她只是走向大門,慢條斯理地開鎖。麻將聲音停了一陣,書靜身在門外,聽得方國楚道:「她常常這樣怪脾氣,別理她……」書靜關上門,麻將聲又僻迫迫的響起黃素擎盛放,披離如瘋婦發,書靜順手扯下一朵黃素馨,插在頭上。 頭上是天,腳下是維多利亞港,書靜一步一步,卻知無路可走。她沿著第三街,第二街,第一街,斜斜的走下去……或許會走到零點,自此塵塵土土,各安其份。說什麼,何嘗有戰爭炮火,只是太平盛世,人一樣灰飛煙滅。方國楚已經完了……書靜忽覺了無依歸,便再走不下去,摸入了海傍的甜品店,叫了一客桑寄蛋茶,入口竟是苦澀無比,地只是一味的添沙糖,但後來連沙糖都溶不下,硬生生的聚在碗底,書靜便知一切都是徒然。 她抬起頭來,才發覺這是她的學生最喜在此聚合的甜品店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書靜敲祖兒的門;殖民地大學的門都是木做的。教書的,念書的,莫不同同一鼻孔出氣。她拿著一大束黃水仙和他送來的那束一模一樣,還他花,還他半世的情意。 「誰?」祖兒的聲音有點浮游,不大像他素日的玲瓏。 「程書靜。」 開門的卻是趙眉,散著發,一臉殘妝,只穿一件小衣。書靜喃喃的說:「對不超。」把花塞給趙眉,掉頭便走。趙眉高聲叫:「沒要緊,你不要走……」書靜只是急步,走那走不完的長廊;如紅拂女出奔,一生一世,盡系一念之間。此一念彼一念,全盤皆落索。 書靜口烈唇幹,啞啞的爬上山來,維多利亞港已是一片紫自。她便扶著頭,心神已不在,徒得軀殼。到了家,客廳竟是比平日更潔靜,陳陳列列,愈是坦蕩寬敞,方國楚端端正正的,正在看雜誌。見到書靜一臉慘白,立即迎上前,懇懇勤勤的扶著:「他們都走了,都是舊朋友,你見過的呀……走動走動而已。」書靜也不答腔,要去斟水喝,方國楚接過杯子,替她倒了水,說:「給你煎熱了當歸湯呢,等一下再喝。」 書靜頹然把水推開,心如雷劈,罷了,已經下了決定,他再懇勤都不頂事。書靜便自顧自走回自已的房間。方國楚自己坐住客廳發怔,當歸的味道極凝重,他實在挨不下去,或許自己擔待她不周全,但她豈不同樣肆意專橫,對著這程書靜,軟的硬的都使不上,何苦來,方國楚狠狠的瞪著書靜的房間,大步大步的到廚房把一壺草香極濃的當歸湯倒掉,當歸倒掉了,那種氣味還在縈繞,方國楚突然覺得很討厭,生活裡太多的事惰,來去都非人所能掌握。 這程書靜,接著是沒事人般,天天出外工作,夜來睡她的房間,方國楚心想,此一冷戰,又不知何年何日,也許擱一擱,她又好了。反正這女人什麼也拿她不住,只是方國楚發現,書宋的書少了些,衣櫃裡又空了些。心想這是夏天,東西少些也圖快,便不以為意,暑假來了,方國楚更百無聊賴,天天打午覺,因此益發胖了。閑來搓麻將,也不敢在家裡開局,到李大那兒倒更好。有成人錄影帶看,邊看邊言語。日裡將就將就的便過了。夜來方國楚看Benny Hill Show,有點悶,喝一瓶大啤酒,好睡覺。書靜在他面前來來去去,一天一天,數著數著叫日子。 這天早上,方國楚發現飯桌上擱了早餐,水晶瓶子盛滿一大束百合,方國楚突覺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花瓶壓著一封小信,上書「方國楚先生」,素白的信紙上是書靜小小的字:「今天晚上七時。Le Bistrot。請賞光一聚。」方國楚不由滿心疑惑,好容易待到晚上。他居然做了半生第一次這樣的事情:他找衣服穿,翻了老半天才穿上一套淺灰的寬身西裝,棉質白恤衫,沒結領帶,插白色絲袋巾:除了結婚那個晚上薣就從未為衣服花過心思。 他老遠已見到書靜,雖然她坐在暗淡的一角。他突然覺得她很美麗:他頓了頓,便迎上去。 書靜見著他,雙唇一抿,似笑非笑。那張臉,微微的揚起,老象充滿冀盼,她招呼他坐下,為他叫了食物。然後也不說話,只是輕輕托著臉:看他。燭光跳躍,她的臉也暗明不定。方國楚無由把袋巾抽出來,放進口袋,便找話說:「買了新裙子了?」書靜略略低頭,說:「不,是家常舊的。」方國楚問:「怎的沒見過?你只有白色衣服,好象沒有米黃色的。」書靜輕輕掩著半邊臉,說:「原本是白色的,擱舊了,看著便有點米黃。」頭盤來了,二人靜了一陣,很專心的吃著。書靜便說:「國楚,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覺間擱舊了。」方國楚覺得很不開懷,便放下小叉不吃。書靜伸手撫著蠟燭,一滴燭淚滴流下,就凝在手指上。書靜說:「和我離婚,好不好?」燭淚灼熱,但書靜也不覺得疼。 方國楚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接著眼又癢,便擦著。書靜手上的熱蠟,愈積愈厚。主菜來了,方國楚也不動刀叉,只把袋巾插回上衣袋口。好一會,才說:「嗯,怎樣說?嗯。就這樣……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愛與憎都不那麼強烈……我想這就是代溝。如果我們十年後相遇,我估計結果會不一樣……嗯。」書靜抽掉手來,手指上還結著燭淚,就這樣捉著方國楚的小指。方國楚知識看著浮跳的燭光,臉上不禁現著一個奇異的微笑:「但我總不至於反對年輕人追求理想。嗯。我有幾個舊同學都可以幫忙一下,我們可能要費點時間,搞點法律手續。」書靜按著他的手,說:「帳單我們分攤。」方國楚雙手握著書靜說:「噢,,我賺的比你多,這個東道我讓我來做。」此時二人對望,手握手,就象任何一雙庸俗的戀愛男女。書靜說:「今天晚上來陪我,好不好?」方國楚有點奇怪,但也不問,便答:「好。」他突然發現,他也染上了書靜的習氣。 書靜把方國楚帶到西環的一座樓,上樓梯的時候,木頭吱吱做響,書靜伸手拉他。 原來這是一個一廳一房的小單位,垂著白麻簾,鋪著黃綠交織的蒙古毯。方國楚一看,原來書靜已把家中書本衣服悉數搬來。方國楚不禁搖頭:「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女子。」書靜側著臉,嘴唇還是那樣似笑非笑的抿著:「你見識少。」方國楚拉她:「甘拜下風了。」 書靜此時才知道,方國楚也可以是溫柔的。他這樣碰她的頸,生怕把她敲碎了。他這樣撫她的眉眼,她那雙睫毛便靜如垂死蝴蝶。他這樣咬她的肩,她以為自己是青瓷細玉。他這樣吻她的乳,她可以細軟如嬰。他的身體他的氣息他的人……何等平和的憂傷。 方國楚倦了,便枕在書靜的床上睡去。書靜沐浴乾淨,在他面前擦頭髮。一切悉歸完滿,她便把他的衣服放好,推醒他。 方國楚稍一睜眼,又想睡。書靜替他穿上襯衫的袖子,他便醒了,說:「什麼?」書靜笑說:「這房子就是我的心,此心不留客。」方國楚也不搭腔,默默的穿衣服。他吻了她的額,便走了。午夜四時,書靜把全屋的燈都開了,燈火通明,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裡。 兩個星期後,書靜接到方國楚的電話,約她到中環的一間事務所簽分居證明書,離婚則兩年後自動生效:他可以是勤快的,如果他願意。掛上電話,書靜又呆了一個晚上。 離婚原來是容易的,只有下決心的時侯難,事畢小律師與他們握手,方國楚也很自然的,與書靜握一下子。書靜立刻發覺,他已經脫下了戒指。 他們離開辦公室大樓,正值午飯時候。中環風起雲湧。書靜站在街上,腳步遲疑。方國楚在說話:「這幾天都很熱,蚊子很多,冷氣也驅不了……」人來人往,陽光毒豔,書靜流了身汗……「我在家裡都不穿衣服,但燥熱得很晚也睡不著……」書靜抬頭,夏日映在大廈玻璃幕上,輾轉相焚,千日萬日……「早上也很早起來,我自己一個人去打網球了……」書靜便輕輕拉一下方國楚的衣袖,問:「方先生,你快樂嗎?」此時他們正站在娛樂戲院對外的安全島上,三面圍著都是灰塵,廢氣一陣一陣的噴來。紅燈一亮,方國楚止步,轉頭望書靜:「你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應該去念文學、哲學之類。」 書靜放開他,不看他眉眼,微微笑說:「你不是叫我去念家政嗎?」方國楚摸一下她的額,說:「算是小孩子脾氣。我這樣無心的說話還要記著。」此時綠燈亮起,方國楚急急的過路,在人潮中,他沒有發覺沒了書靜,書靜站著,扶著安全島的指示燈,低聲說:「你是我愛的人,我怎會記不得呢?」但她愛的人已去了。這樣一個盛夏的中午,這樣的紅綠燈交叉站,這樣的千人萬人,她愛的人已經遠去書靜緊緊的抓住指示牌,但覺滑不留手,她使著力的握著拳頭,她有的只是這些熱情往往在事情過去以後一發不可收拾。紅燈綠燈,第一次。書靜哭了。 書靜吸一大口氣,仰起臉,迎著陽光。原該如是,太平盛世,個人經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陽光灼灼,書靜滿目火紅……香港還流行這種現代主義建築,但其實已過時了……她便低下頭來,輕輕的握著自己的一雙手。天氣極熱,方才還是洶湧的眼淚,才一陣子便巳幹了,書靜但覺臉上有點癢癢的。除此之外,好象什麼也沒有:這城市何等急速,連一滴淚留在臉上的時間也沒有。綠燈亮起,書靜便挺著肩,走入人叢裡,不見形跡。 我們不知道書靜去了哪裡。或許待她不再年輕……或許她會找一個比方國楚更糟的人,結婚生子。這個年代,看來她只能如此。 太平盛世,最驚心動魂的愛情故事也只能如此。八十年代的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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