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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是的,多虧張老爺。」李婆婆接口說了這一句,略停一下又問:「不知道張老爺可知道洪三爺跟我女兒的事?」

  一談到此,藹如便想避開。一面走,一面找個藉口,「阿翠,」她說,「你把帶來的銅銚子找出來,跟庵裡去要壺開水。」

  語聲未終,腳步近門,卻聽她母親在身後說道:「你別走!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咱們趁早把話跟張老爺說明白!」

  這句話提醒了藹如,事情看來有麻煩,自己不可先示弱。不過,到底還不好意思老著臉皮談她與洪鈞的婚約,只輕輕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垂首站在那裡。

  「張老爺,」李婆婆指著藹如說:「洪三爺是兩房兼桃,還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親筆寫的庚帖,也有親筆寫給我女兒的信;還承洪三爺尊敬我一聲『岳母』。這些東西,張老爺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張司事微顯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張老爺知道就再好都沒有了。如今我們母女,舉目無親,多承張老爺照應,說不得只好賴上你老了。張老爺,我們家姑爺,到底在哪裡?務必請你打聽明白,派專人送個信去,就說我們母女來投奔。」接著便大聲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哪裡?替我拿來。」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裡麵包著幾張銀票,李婆婆撿了一張二十兩的送張司事,說是派專人去通知洪鈞的費用。

  張司事心想,倘或辭謝不收,說不定就難以脫身,因而接了下來,「好的!」他說,「我盡力去辦。如果到保定送個信,二十兩銀子用不了,將來再算。」說完,告辭而去。

  等他走後不久,馬地保去而複回。借住濟南會館,已經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裡安置鋪蓋。只為有極要緊的話要說,所以趕了回來。

  可是,見了面卻又無話,臉上是說不出的為難神氣。李婆婆母女的心,都涼得發慌,只是催他有話快說。

  「唉!」馬地保忽地一揚手,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早告訴你們的!」

  「告訴我們什麼?」藹如神色大變,「老馬,你可再不能瞞我、騙我一句話了!」

  「我哪敢瞞騙,只不過說不出口。上次來,情形就大為不妙。這一次我十幾天在路上,天天心裡嘀咕,可別像上次那樣,說洪三爺不在京裡!誰知——唉!」馬地保長長地歎口氣,低著頭說,「到底讓我猜中了!西洋鏡也到底戳穿了!」

  所謂「戳穿西洋鏡」,是馬地保在長元吳會館無意中得聞內幕,洪鈞早在六月初就搬出會館了。這就可想而知,從他上一次進京時起,洪鈞就已蓄意避不見面。

  前後經過,直言無隱。聽得李婆婆渾身發抖,目瞪口呆;藹如臉色青得可怕,一雙發紅的眼中,含著兩泡淚水,卻就是不掉下來——掉淚的是馬地保。

  「我恨,我怕!」馬地保流著悲憤的眼淚,連連頓足,「像他跟姑娘這樣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還有什麼是真的?這個心都可以變,還有什麼不能變?這個世界大沒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頭髮去做和尚。」說罷,放聲大慟。

  在李婆婆母女的感覺中,就像自己在哭,因而反倒沒有眼淚。「老馬,你先不必難過!」藹如不知她是在勸慰馬地保,還是安慰自己,「你的話不錯,他跟我的情份如果也是假的,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真的東西了!我不相信他是假的。老馬,你知道不知道他搬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馬地保收淚答道,「我倒是問過,他們不肯告訴我。」

  「新科狀元,應該不是默默無聞的人物。老馬,你能不能去打聽一下。」

  「不用打聽了!」李婆婆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你莫非還不死心?非要他當面給你難堪不可!」

  「他不會!」藹如疾言厲色地又添了一句:「他也不敢!」

  聽得這話,馬地保拔腳就走,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打聽。」

  * * *

  馬地保到晚未回,而張司事卻陪了一個陌生人來。那人進屋便跪,向李婆婆磕了一個頭,口中喊道:「四嬸兒,想不到在這裡跟你老見面。」

  「不敢當,不敢當!」李婆婆急忙起身,驚惶地問道:「你是哪位?怎麼給我行大禮?」

  藹如的父親行四,既稱李婆婆為「四嬸兒」,自然是她夫家的侄子、藹如的堂兄——此人確是李衛之後,單名叫芳。原是佐雜出身,幹過幾年厘金的差使,撈了有幾千銀子,想搞個正印官做。照例捐過班,成了知縣。這一次是上京到吏部來「投供」,以便分省候補。

  張司事的本事很大,居然打聽到有這麼一個人,是李家子弟,算輩份是藹如的族兄,正好托他來斡旋洪鈞的那頭「惡姻緣」。於是由吳大澄征得潘家二老的同意,跟李芳接頭;只要辦成此事,許他自選分發的省份,三個月內必定補缺。潘家二老,都已致仕;潘祖蔭雖升了侍郎,亦無此可許捐班知縣如此優惠的力量。原來幕後另有一位巨公在支持。

  此公叫沈桂芬,原籍蘇州府吳江縣,占籍宛平。與李鴻章同年,是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現任吏部左侍郎,人值軍機。從咸豐駕崩,發生政變,兩宮太后垂簾以來,樞廷一直由恭王執政,除了文祥、寶鋆以外,另簡漢大臣兩員在軍機上行走,歷來都是一南一北,以示毫無偏頗。北方籍的軍機大臣,是皇帝開蒙的師傅李鴻藻,如今丁憂在家中守制;南方籍的軍機大臣,本是浙江余杭人汪元方,上年十月病歿,就補了沈桂芬。

  汪元方是庸才,碌碌無所表現;沈桂芬卻是才大心細,著實能幹。此人清廉儉樸,於聲色貨利,一無所好;所好的是權力,而且心性偏狹。因為李鴻藻頗重鄉情,對於南士,多所排擠,所以沈桂芬為了對抗並求自保,很扶植南方人。從明末清初就已存在的南北之爭,隱然複起了。

  因為如此,他全力支持「保全」的任何舉動。道光二十七年了未會試的正總裁是活世恩,所以潘家二者跟他是很親的世交,有事都可商量。對於李芳調停此事的酬庸,就是出於沈桂芬的許諾。吳大澄為了取信於人,曾經細道原委。李芳有這樣意外的好機緣,自然全心全意地效力。所以一見了李婆婆,便先磕上一個頭。

  磕罷起身,自敘譜系,李婆婆記得族中確有這樣一個侄子。困厄之際,忽然有個天外飛來的親人,自是深感安慰。而李芳又十分親熱,指著藹如問道:「這位想來就是妹妹了?」

  於是兄妹倆又見了禮;李芳行一,藹如叫他「大哥」。

  「四嬸兒,我知道妹妹吃虧了。跟洪狀元到底是怎麼回事,倒說給我聽聽。」

  李婆婆聽得「我知道妹妹吃虧了」這句話,暖到心頭,於是從頭細敘,簡直是傾囊倒筐而出。藹如卻看到窗外曾有張司事的影子,這位「大哥」既是由他陪著來的,不免存有戒心。但亦決無阻攔母親不說之理,只是她自己持著保留的態度而已。

  「侄少爺你看,」李婆婆將從藹如那裡取來,放在手邊的庚帖、書信都推到李芳面前,「如果不是他親筆寫的東西,我們娘兒倆也不會癡心妄想,高攀他洪家。如今他不止於過河拆橋,竟是將我們娘兒倆騙到山上,再一把推了下來!是要我們死給他看,這心也太狠了些!」

  「娘,不是這麼說!」藹如接口,「是拿我們騙到老虎背上,他撒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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