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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這是騎虎難下的暗示。李芳暗暗警惕,這個「妹妹」的話,似軟而實硬,不大好對付。因而先作出充分同情的姿態,將洪鈞大罵一頓,說他忘恩負義,小人之尤。一面罵,一面看她們的臉色;只見李婆婆母女,皆是黯然無言,藹如甚至有些痛心的表情。

  這個反應不妙!李芳是細心盤算過的,如果他這一罵,她們母女是快意的樣子,那就表示對洪鈞深惡痛絕,自己就可趁機進言:「這種狼心狗肺的人,還理他幹什麼?像妹妹這種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仰望顏色。包在我身上,挑一位比他強十倍的妹夫。」接下來,就可以談賠償的條件;只要李婆婆母女開出「盤子」,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開始。

  如今顯然的,藹如對洪鈞餘情猶在;而李婆婆亦仍舊希望能有這個狀元女婿。那就不宜操切從事了,他想一想問道:「四嬸兒,那麼你老人家跟妹妹是怎麼個打算呢?」

  「總要他自己出面,讓我們娘兒倆問一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哥,」藹如接口,「或許他有什麼苦衷,說出來都好商量。大哥跟我是第一次見面,日子久了,大哥就會知道,我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聽這一說,李芳信心複增,連連答說:「好!好!我出面去辦交涉。如果他真有什麼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實說,我們李家不是不講理的;避不見面總不是辦法。」

  「就是這話囉!」藹如襝衽為禮,「請大哥多費心吧!」

  * * *

  在米市胡同潘家的客廳中,賓主五人,一直談到深夜,尚無結論。李芳極力主張洪鈞應該親自出面解釋,他認為藹如最後的態度很好,決非不受商量的人。而吳大澄和張司事的看法相同,判斷藹如使的是欲擒故縱的手段,想騙洪鈞出面;一見了面,必不肯善罷甘休,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反復辯潔,各執一端。由於李芳的堅持,潘家二老提出一個類似折衷的辦法,問一問洪鈞本人的意思。李芳同意這麼辦;而吳大澄卻還有異議。

  「要問,也只能悄悄問他。當著人,他有顧忌,是不會暢所欲言的。」

  所謂「當著人」,是指與洪鈞素昧平生的李芳而言。意會到此,李芳慨然答說:「這樣好了,我暫且回避。不過,他怎麼說,我得聽聽。」

  「那容易!」吳大澄指一指間壁小客廳,「請李兄在那面坐,一牆之隔,什麼都聽得見。」

  於是主人在小客廳中備酒宵夜,一面著人去請洪鈞。鐘打十二下時,洪鈞已到;吳大澄告個罪,出室相迎;李芳亦即離席,在門縫中悄然相窺。

  位置不巧,只看到洪鈞的背影;吳大澄卻是正面相對,但聽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李家母女來了。」

  洪鈞似乎身子一震,急促地問:「在哪裡?」

  「你不用問在哪裡,只問你願不願意見她們?」

  洪鈞不作聲;李芳為了怕漏聽了他的回答,屏住了呼吸在等待。裡外是一片死樣的沉寂。

  「大概,」吳大澄說,「你也怕見她們。」

  「我,」洪鈞用極低、極無奈的聲音答道:「我見了她們怎麼說呢?除非能踐宿諾,此外什麼話都是假的。」

  「所以見不見她們,要你自己拿主意。你知道的,沈公汲引南士,唯恐不及,對你更具青眼。你可不能鬧什麼親痛仇快的笑話!」

  「是啊!我最大的顧慮在此。」

  「你自己的利害得失,也要考慮。母老家貧子幼,又是一身的債。」吳大澄緊接著說,「向來鼎甲不必等『散館』就能放考差;後年這個時候,你說不定在廣東或者四川入闈了。」

  聽到這裡,李芳頗有反感。因為吳大澄是在利誘,意思很明白:如果將順沈桂芬的意旨,後年庚午鄉試,不是放廣東就是四川的主考。當這兩處的考官,是有名的好差使。

  洪鈞並未出聲,而吳大澄卻又開口了:「不過,照李藹如對你的情義來說,也實在不可辜負。文卿,你一生禍福窮通,就決於此刻。是棄親絕友,困厄終生,以成全不負故交的義名呢?還是負一時之謗,徐圖補報?都看你自己了!」

  洪鈞的答覆,在李芳可以預知。吳大澄已經為他說得很明白了,實際上也就是為他指點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負藹如,將得罪所有的朋友親戚,得不到任何照應。而負藹如不過一時,將來還有補報的機會。李芳心想,除非書呆子才會不顧一切去博那個「義名」!

  話雖如此,卻仍屏息以待。好久好久,所聽到的仍舊是吳大澄的聲音,「好了,你的意思我們知道了。自會替你料理妥當。」他說,「你最好請幾天假,到哪裡去逛一逛,明天就動身!」

  送客出門,吳大澄卻不回原處。黯然無言的李芳,等了好一會,不免困惑;正想動問時,潘家聽差來請,吳大澄在他為潘祖蔭考證金石古器的書房中相候。

  「老兄聽見了!這件事只好照原議,拜託老兄多多費心。」吳大澄遞過來一個紅封套,「這是一千兩銀子,請你轉交令妹。」

  李芳接過紅封套來,在手心中敲了幾下,「這話該怎麼說呢?」他躊躇著,計無所出。

  吳大澄亦覺得很難措詞,想了半天,用感慨的語氣說:「『暴得大名則不祥』,只怪『狀元娘子』這個銜頭來得猝然。令妹認命吧!」

  * * *

  「認命吧!女兒。」李婆婆的聲音異常平靜,是令人所想像不到的豁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什麼法子?打點著回家吧!」說完,她向那張被撕碎了的一干兩的銀票望了一眼,顫巍巍地起身回臥室去了。

  藹如沒有聽清母親的話,也記不起該扶她一扶。她變成一種虛脫的樣子,失神的雙眼,茫然地望著,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只覺得腦中一片灰白在攪動,什麼前塵如夢,夢被輾得像灰塵一樣,拼湊不成片段了!

  李芳的話,記得起的只有一句:「暴得大名則不祥!」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在腦中響起;慢慢地似乎咀嚼出一點意味來了。於是,腦中也漸漸地有了形象了——是一張張的臉,阿翠的愁苦、小王媽的陰鬱、鄰居的冷漠、望海閣中那些姑娘的快意。

  形象又忽而化作聲音:「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每響一聲,心頭就像被刀紮了一下,驚得她要跳起來。這不斷的自我刺激,終於使得她清醒了。

  「天下雖大,寸步難行了!」她在心裡說:「回到煙臺,怎麼還能出門?那種日子,生不如死!」

  一想到死,便有一種解脫的快感。可是,以後呢?母女相依為命,忍心丟下孤苦伶仃的老娘,自己去求解脫?

  「真是『暴得大名則不祥』!」她在想,「不祥到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然則怎麼辦呢?她焦灼地搓著手,坐立不安地喘氣;解開衣領上的紐子,仍舊覺得像要窒息似的,只有握著拳使勁捶打胸口。

  忽然,一聲梵唱,臨風傳送,水月庵的尼姑在做晚課了。「對啊!」她驚喜地自語,「這不是安身立命之處!既可免除煩惱,又能奉養老母;而且青燈黃卷,懺悔宿孽,豈非一舉三得?」

  主意就這一下打定了,但是,總得先跟母親商量。推開臥室,八月十三的月光,照過床頭,在青磚地上曳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藹如一見,魂飛天外,趕上去伸手一摸,在床頭上吊的李婆婆,胸口已經冰冷了。

  她身子一軟,癱坐在冰涼的磚地上。流幹了無聲的眼淚,掙扎起身,悄悄閉戶——

  從此,洪鈞,以及沈桂芬所領導的「南派」,不再有煩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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