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白壁有瑕,到底還是白壁!她在想,如果是那種「燒料」,燒得再好,也還是不值錢的東西。這種以有瑕白壁,而瑕不掩瑜的想法,她覺得只可藉以自慰,向母親說破是不相宜的。因此,含含糊糊地不肯再細講這一課的論斷。李婆婆當然不會想到她有那樣曲曲折折的心思,只道她在文義的瞭解上有困難,也就不再往下問了。

  * * *

  第二天一早,小王媽又來了。一方面是來回報,四百兩銀子已經湊齊;說是轉借來的,利息倒不高,但須寫張借據,藹如毫不考慮地,親自動筆寫下,先交了給她。

  另一方面,小王媽是來幫忙料理長行進京的一切。最要緊的是,一路上找什麼人照應,先要商量好。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沒有個妥當的,我不放心。」小王媽說,「我的意思,讓阿培送了去。到了京裡,請小姐看情形。如果三爺覺得他不成材,叫他回來也可以。」

  「這你不用管了!」藹如大包大攬地一口答應,「我可以作一半主。只要阿培肯上進,包他將來有出息。」

  「有小姐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小王媽又說,「此外還得有個人;我已經叫阿培去約老馬了。」

  這正符合李婆婆母女的心意。等阿培將馬地保約了來,便由小王媽開口,說知經過,要求他「再辛苦一趟」。

  在大家的意料中,馬地保必是一諾無辭;誰知面有難色!不過,亦都不疑有他,只以為馬地保憚于跋涉;或者他個人有什麼不能分身的苦衷。

  藹如一向不願強人所難,這一次關係重大,而且委實別無可恃之人,只好破例了,「老馬,」她用堅持的語氣說,「你無論如何再幫我們一次忙!」

  這讓馬地保無法推辭了,苦笑著說:「李姑娘的吩咐,我不能不聽。什麼時候走,怎麼走法?」

  「我娘跟我都暈船,只好起旱。」

  「起早就要早走。」小王媽問馬地保,「不知道到京裡要幾天?」

  「先到省城,要三天。過黃河由德州出省,本來一條大路往北,聽說景州發大水,路斷了,要繞路。我看,起碼也要半個月,才到得了京裡。」

  「今天七月二十二。」小王媽說,「趕在月裡動身,可以到京裡吃月餅。現在就挑日子吧!」

  這下提醒了藹如,趕在中秋以前,能與洪鈞相聚,人月雙圓,多麼有趣!因而興致勃勃地親自去查皇曆,卻只有七月二十五是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

  「只有三天的功夫,怕大局促了些!」她躊躇著說。

  「是啊!」李婆婆將出遠門看作一件頭等大事,必得從容安排,所以也說:「萬萬來不及。」

  「有什麼來不及?」小王媽怕藹如手頭散漫,如果遲遲不走,那四百兩銀子拉散了,又會不夠,因而極力慫恿,「收拾行李,我來幫忙。一定要趕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這句話不但藹如同意,也說動了李婆婆,決定七月二十五動身。於是馬地保去雇車;小王媽母子幫著收拾行李,到起更時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閣,馬地保在那裡坐等,據說晚飯以前就來了。小王媽不免詫異,不知他有什麼要緊事,非等著她來面談不可。

  「王大嫂,」從小王媽作瞭望海閣的主政,馬地保對她便改了稱呼,「李家娘兒倆要進京,是誰的主意?」

  這話太突兀了!小王媽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問道:「怎麼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總得要洪三爺有信來了,再動身也還不遲。」

  「怎麼呢?」

  馬地保呆了一會,歎口氣說:「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實說了吧!」

  於是馬地保將受託進京,去為洪鈞遞信送禮的經過,從頭細訴,聽得小王媽臉色大變。

  「唉!老馬,」她著急地說,「你這些話,怎麼早不說呢?」

  「我哪知道她們忽然要進京?」馬地保答道,「這些話是犯忌諱的,我也不能亂說。」

  小王媽也知道錯怪了馬地保,更知道怪誰都沒有用。如今與李家休戚相關,要緊的是,她們母女的行止該有個最後決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媽在想,若說勸李家母女不必進京,首先這話就難以啟齒,「老馬,」她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還能攔住她們娘兒倆不走?如果說了實話,只怕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裡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會的!」小王媽突然想通了,「且不說洪三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能傷這種陰鴛,哪裡會中狀元?萬一真的變心了,我們那位『狀元娘子』,知書識字,有計謀、有決斷,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見著洪三爺的面,當面鑼、對面鼓,三句話一問,包管問得人啞口無言,乖乖兒地抬花轎過來。」

  「能見著面,自然好辦;就怕見不著面!」

  「嗐,老馬!」小王媽倒是鬚眉氣概,毫不畏難,「不是我說你,你啊,太老實了!狀元又不是住在皇宮內院,會見不著面?洪三爺總也有衙門吧?破功夫到他的衙門去等。他莫非就因此不上衙門了?」

  馬地保受了她的鼓舞,也振作了,「好!」他慨然答說,「我聽你的話。」

  「這才是!老馬,」小王媽格外為他鼓勁,「這趟去,事情一定會圓滿。不過要靠你多辛苦。等你回來,我另外謝你。阿培要請你照應,我叫他拜你做乾爹!」

  「不敢當,不敢當!阿培我一定盡心照應,不用拜什麼乾爹,也談不到謝我。但願這一趟辛苦不白吃,我回來也有面子。」

  「包你有面子。事情成功了,洪三爺也會謝你。不過,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一去,裡裡外外,一切要靠你費心。」

  話是如此,小王媽卻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穩。為李家母女思前想後,總覺得事情不會壞到洪鈞不認帳的程度;更不會避不見面,因為要躲也躲不了的。只是有一點,或許洪家的親友,不贊成用花轎迎娶藹如進門,那倒是個麻煩。不過,到了那個地步,藹如怕也不能不委屈了。

  當然,她這些想法,深藏於心,甚至連神色間,亦很注意,仍然裝得高高興興地,到李家幫忙收拾行李。到晚來,草草已定;留在那裡吃完了飯,找個機會悄悄向李婆婆說道:「有幾樣要緊東西,婆婆倒要檢一檢;最好收在一起,放在妥當地方。」

  「你是說,我們娘兒倆剩下的一點首飾?」

  「不是!」小王媽答說:「第一、是洪三爺親筆寫的庚帖;第二。是洪三爺以前給小姐來的那許多信。」

  「那些信是她的寶貝,早已都收在拜匣裡了。庚帖在我枕箱裡。」李婆婆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對!庚帖也交給她自己好了。」

  當天晚上,李婆婆就將洪鈞的庚帖撿出來,親手交給藹如。這使得她想到一件久縈於懷的心事,只是不大容易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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