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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興念及此,百脈如沸,恨不能即時上奏乞假歸娶,拿「狀元及第」的銜牌,親迎藹如的花轎,為天下才德容貌皆勝,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萬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綬聲色俱厲的神態;吳大澄愁眉苦臉的表情;以及想像中隨處都會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敵意的眼色,洪鈞立刻就氣餒了!

  於是腦中浮起的,盡是可怕的想像,奉旨革職,遞解回籍,債主盈門,親朋絕跡,老母垂涕,兄弟無言,妻子飲泣,做人做到這個地步,哪裡還有生趣?

  這樣想著,洪鈞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將那些雜念盡力驅除,他冷靜地自問:有沒有楊鼎來那種不恤人言的膽量?沒有!能不能學到唐伯虎那種賣畫自給的本事?不能!這就不能不遷就現實了!

  然則,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會想了!怔怔地望著疏星淡月,無端記起李義山的一首七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渡來!」

  他在想:織女牛郎,猶得一年一會;自己跟藹如,莫非真的會成為「無期永別」?

  * * *

  在潘家,老弟兄倆與吳大澄也還在納涼;口中所談,少不得還是洪鈞的「孽緣」——這兩個字是潘曾綬提出來的。

  「平心而論,洪文卿這段孽緣,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點想不通,」他說:「如果李藹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講的,如何知書識禮、通達大體、亢爽寬厚,那她怎麼不仔細想一想,她想做狀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榮?」

  吳大澄心想,藹如不是要做狀元娘子,只是不願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榮,而是洪鈞的許諾,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過,這些話不便直說,免得蒙上為藹如辯護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著,「再聰明的人,總也有糊塗的時候。」

  「我倒有個計較,」潘曾瑩說:「既然李藹如是一時想不透,得要有人指點她一番。我想,不妨請一位說客去疏通,動之以利害,或者為了洪文卿的前程著想,自願退讓,亦未可知。」

  「這一策高!」潘曾綬也很興奮,「當然,這位說客要擅于詞令,同時要帶一筆錢去。所謂『卑詞厚幣』者是。」

  「這筆錢,數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說,就是千金報德。」潘曾瑩停了一下又說:「而況洪文卿用她的錢,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錢?」潘曾綬問吳大澄。

  「前後總有千金之譜。」吳大澄答說:「細數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兩,加一倍是二千兩。」潘曾綬的語聲慢了下來:「二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湊多少。」

  「他,」吳大澄說,「一身的債。」兩者都不言語了,只聽得兩管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來了!」吳大澄概括這天晚上的所聞所談,作個總結:「洪文卿雖想兼顧私情,畢竟也知道此事關係不輕;到顧不住私情的時候,也只好撒手。我們可以朝此途徑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辦不到的,也無此必要。至於怎麼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賠幾個錢可以了事,當然要設法籌措。是由洪文卿出筆據去借,還是大家湊一湊,幫他過關,也只有到時候再說。至於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如何拿那個送信的人打發回去。」

  「不錯,不錯!」潘曾瑩連連點頭,「你說得很透徹。眼前這件事,自然要請你指揮張司事去辦;要送他幾兩銀子做盤纏,先由會館裡墊了再說。」

  「是!」吳大澄慨然允承,「我照二太爺的吩咐去辦。」

  「還有件事。」潘曾瑩又說,「你最好跟那送信的人多談談,套套他的口氣,看看李藹如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

  * * *

  雖然已定了初步處置的辦法,但卻不能馬上動手。因為要裝得像煞有介事,就得到了由京裡到保定來回所需的日子,方能去看馬地保。

  這一來回也不過三天的日子,而在馬地保的感覺中,真比三年還長。這一天午後,正坐在屋子裡發愣,佟掌櫃親自來通知,說長元吳會館的張司事來了;頓覺精神大振,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出來,臉上不自覺地堆足了笑容,而「費心,多謝」的客套,也似乎已湧到了喉頭,迫不及待地要出口。

  見了面不待他動問,張司事先開口說道:「信替你轉到了。」

  「喔,多謝!」馬地保脫口而出,接著將手伸了出來。

  張司事倒是一楞,不知道他要什麼?馬地保亦隨即發覺自己失態,馬上將手縮了回去,臉上訕訕地頗不得勁。

  「想來你是要回信?」

  「正是,正是!」馬地保連連點頭。

  「回信沒有,只有口信。洪狀元說是信看到了,這幾天一早給直隸總督李大人請了去,要到深更半夜才放他走,實在忙得一點功夫都抽不出來。過幾天,他會直接覆信到煙臺,請你先回去。」說到這裡,將一個手巾包解了開來,「這是洪狀元送你的盤纏。」

  盤纏是十兩一個的銀錁子,簇新的兩個,總計二十兩。回煙臺一半都用不掉,出手總算很大方。可是馬地保覺得這二十兩銀子壓手,遲疑著不知說什麼好。

  「洪狀元還有句話,」張司事看了他一眼,忽然換了口氣:「你先把盤纏收起來。」

  他一面說,一面將裝銀錁子的一個公文大封袋抹一抹平;這就可以看得出上面印著的宋體藍字,銜名是「直隸總督部堂」,表示銀子確從保定而來——當然,這是為了取信于馬地保,特意安排的。

  「太多了!」

  「多還不好?」張司事將銀錁子用那個封袋包好,往他面前一推,以一種「自己人」的口吻說,「吃一趟辛苦總要撈幾個。不然,吃飽飯沒事幹不是?」

  「張老爺,」馬地保跟他商量,「我想,是不是能到保定去一趟?」

  「到保定去一趟?」張司事假作不解地問:「去幹什麼?」

  「去見洪老爺。」

  「那你可一定是白跑一趟。洪狀元是李大人特意請了去的客人,整天請在簽押房談天商量公事。我剛才不是說了,一早請去,到晚才放人。你到哪裡去見他?」

  馬地保聽這一說,心中茫然;自己想想,一個見了縣官便得磕頭的地保,要到總督衙門去找總督的客人,這尺寸上相差得也未免太大了。

  由此一念,頓覺氣餒,而心裡反倒踏實了。只有一件事未了,「那麼,這幾樣禮,怎麼辦呢?」他問。

  「對了,剛才我的話沒有完。洪狀元還有句話,就是這幾樣禮,請你留下來。」張司事緊接著聲明,「不是交給我!明天有位吳老爺來取。吳老爺是洪狀元的同鄉同榜,不知道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他的官印是大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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