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這一夜洪鈞繞室訪惶,深宵不寐;心裡不知是憂、是急、是憤?

  自己細辨一辨,一顆心揪得緊緊地,還是恐懼多於一切,設想著嚴旨詰責,禍在不測,那時一家大小,李氏母女,還有許多至親好友,一起跟著憂心忡忡。無端到此地步,豈得不懼?

  如果真有這樣的嚴旨,到底會得一個什麼罪名?當然不致於下獄;也許會革職;至少是降級調用——倘或降級外調,狀元去當縣官;攜著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話。

  這樣怔怔地嚮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覺匪夷所思,無聊得可笑!且不說不會有此結果;即令有了這樣一個結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諸般機緣湊泊而能大魁天下,極士林罕有之榮,就這樣糟蹋了,怎麼對得起自己。

  然則,真照吳大澄的建議,跟藹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動,立即又浮起藹如那種長眉微掀,凜然不可侵犯的剛烈神態,頓覺不寒而慄,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終宵,心中的鬱悶依舊不解,只有出去走走。會館後面有座小園,疊石為山,雜蒔花木,此時都歸他一個人管領了。在曉風殘月之中,飽吸了平旦清明之氣,洪鈞自覺頭腦比較清楚了,覺得張司事人雖俗氣,但有些見解,著實可取,在他認為最堪重視的一種看法是:為了一個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應該好好考慮。

  這不是片刻之間,所能作得下決定的。然則眼前的應付辦法,無非一個拖字。

  「就這樣!」他不自覺地自語:「靜以觀變。」

  【十四】

  從定居煙臺以來,藹如覺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沒有這一年熱。

  煙臺的夏天,其實並不熱。往年,藹如悟得「心靜自然涼」的道理,三伏中閑豫自適,由榴花照眼到金風送爽,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顆心怎麼樣也靜不下來;尤其在有人問起,「洪老爺什麼時候派人來接你進京」時,她會熱得汗流泱背。

  不但沒有派人來接,兩個月了,再無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較沉著,「中了狀元應酬多,這個請,那個請。」她說:「在家鄉,中了舉人都有好一陣忙,何況中了狀元?」

  藹如亦只有相信母親的看法不錯,藉以自寬自慰。但畢竟只是寫封信,再忙也不能說抽不出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筆談。除非不願談,無法談,視此為苦事,望而生畏,才會蹉跎下來。

  一個人若是樂於做某一件事,怎麼樣也會勻得出功夫。這是人人都有過的經驗。想到這一點,藹如覺得更熱了,常常通宵揮扇不停。

  「狀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將信將疑,而李婆婆與小王媽卻完全不信,因為從未見她疰過夏。

  「婆婆,」小王媽終於忍不住了,話出口以前,想了又想,儘量用隨便的語氣,「我看,得要派個人到京裡去看看吧?」

  這句話,惹來李婆婆一聲長歎。「唉!」她說:「我們母女怕是做錯了一件事!」

  「錯是決不會出錯的!三爺心不好,不會中狀元。」小王媽將話拉回正題,「婆婆看,怎麼得請個妥當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麼說呢?」

  「這要什麼說法?自己親人,派個人去探望,還非得要說出個道理來嗎?」

  「去一趟好些盤纏。」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

  小王媽自能喻得其意。開賀雖說受禮,其實有限,酒筵之費貼出去不少,酬神演戲更是大手筆。算起來,李婆婆賣地的錢,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於自己的建議,當然要慷慨一下,「盤纏,婆婆不必管!」她說,「我來想法子。」

  盤纏有了著落,可是誰來用這筆盤纏,卻成了難題。不是心腹,不能托以這樣的重任;不是能幹的人,又不能擔負這樣的重任。兩個人想了半天,小王媽想到一個人。

  「這回辦事,都請黃委員出面;一客不煩二主,我看只好仍舊求黃委員辛苦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如果肯,那是再合適不過。黃委員有頭有臉的人,而且,」李婆婆說,「他跟三爺老同事,見了面也容易說話。」

  一語未畢,門外有人接口:「不好!」是藹如的聲音。門簾一掀,她踏進來說:「我都聽見了。不必請黃委員,他不合適。」

  「怎麼呢?」李婆婆有些困惑,「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藹如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面色顯得蒼白,坐下來喘一喘氣,手按著胸口,仿佛心痛似地。李婆婆與小王媽無不大驚,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回事?」

  藹如搖搖頭,把手放了下來,低低地說了句:「家醜何必外揚!」

  「唉!」李婆婆重重地歎口氣,「你就是死好面子;情願眼淚往肚子裡吞。」

  「不往肚子裡吞,莫非跟不相干的人去哭?」

  小王媽不願聽這些話,也不願她們母女為此口角,所以提高了聲音問道:「小姐,那麼你看請誰去呢?要不,我去走一趟。」

  「你又沒有進過京,婦道人家,諸多不便。」藹如答說,「你去,不如請老馬去。」

  馬地保已為她們母女視作「自己人」,不必顧慮「家醜」會外揚。可是,李婆婆卻有疑問:「老馬恐怕也沒有進過京;再說樣子也不大上臺盤。」

  「只要他能辦事就行。老馬人很能幹,又識字。還有,我家的事都在他肚子裡,他知道該怎麼說。」

  想想也不錯,李婆婆同意了。小王媽卻認為還該問一問馬地保本人的意思。

  「那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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