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從聽宣召見那天起,就想給藹如寫信。但這樣一件快心愜意的大喜事,他不願草草落筆,一心一意寫一封盡吐心曲,細味酸辛的長信,博得藹如一個展眉開懷,魂夢俱適,稍稍作為報答。卻苦於找不出半日之閑,可以讓他從容筆談。因此,一直延到朝考完畢,才能了此心願。

  然而寫這封信,卻似乎比金殿射策更不易。提筆只寫下「藹如賢妹夫人妝次」八個字,便即躊躇了。因為他蓄意要作驚人之筆,卻找不出一句話可以包括苦盡甘來的慰藉;平步青雲的得意;以及夢想不到的獨佔鰲頭而至今猶不免疑真疑幻的感覺。

  反復思量,終無好句,自己有些好笑,真是鑽入牛角尖了!俗語說:「家信無文」,只要平鋪直敘,娓娓道來,在藹如看,便是一篇情文並茂的好文章。

  這樣一想,下筆就快了。從會試得中,囑咐報房到煙臺報喜談起,接敘殿試的情形,洋洋灑灑,一直談到傳臚已畢,隨禮官捧金榜出天安門,順天府尹親送回會館的盛況。一面寫,一面想,洪鈞不由得又激動了。想起藹如平日好強,此番應該是躊躇滿志,再無餘憾,忍不住添了兩句:「卿誠厚我,我亦不負卿之期許;此時恨不能親耳聽人呼卿『狀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揚眉吐氣!」

  那麼,「狀元娘子」的家在哪裡呢?他一直存在心裡的想法是,蘇州的家不動,迎藹如到京寓來主持中饋。這當然先要辦喜事;而這場喜事如何辦法,不想則已,想起來處處棘手:喜事是在哪裡辦?如回蘇州成禮,能不能請假?迎親到京孰為主婚?而況兼桃雙娶,先要請老母出面,征得族中長輩的認可;然後物色媒人正式提親。看來不是三五個月之內可以如願的。

  念頭轉到這裡,洪鈞不由得廢然興歎;而在信中亦只好先略而不提,等稍為閑一閑,費功夫徹底籌畫停當,再告訴藹如。

  * * *

  煙臺的回信,來得出乎意外地快。拆開一看,才知道藹如的這封信,專為賀喜,封緘時還沒有接到他的信。

  大魁天下的喜訊,是由報房報去的;鑼聲到門,轟動四鄰;不久更轟動了整個煙臺,新任的登萊青道劉達善,福山知縣吳恩榮,都鳴鑼喝道,專程到李家道賀。藹如自道慌了手腳,虧得海關上的黃委員趕來,代為接待,才不致於失禮。如今就請黃委員主持,挑定五月初八黃道吉日「開賀」。接著還要到各處廟宇酬神演戲,只怕一個月還忙不了。她用詞若有憾的語氣說:所到之處,無不注目;指指點點說是「狀元娘子」來了!十目所視,實在令人受窘。

  這使得洪鈞又興奮、又有意外之感,想不到煙臺的官場,如此禮重藹如。但深一層去想,不是禮重藹如,是禮重「狀元娘子」。有此一日,足以報答了。

  這比韓信的千金報德,更令人爽心快意。洪鈞在想像開賀之日,藹如盛妝吉服,殷勤答禮的那種不遜幹任何世家名媛的嫻雅儀態,直要從心裡笑出來!

  * * *

  「文翁,」張司事的神色,在詭秘中帶著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說個笑話你聽,煙臺出了一位『狀元娘子』!」

  這哪裡是笑話?但當笑話來說,就不能不讓洪鈞提高警覺了,「何以見得是笑話?」他說。

  這句話問得張司事一愣,「狀元娘子不是在蘇州?」他振振有詞地,「哪裡從煙臺又跑出一個狀元娘子來!」

  越是如此,越使洪鈞覺得難以啟齒,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聽誰說的?」

  張司事突然從洪鈞的臉色中發現,事出有因;於是態度語氣都變過了,「文翁就不必打聽了!」他說,「閒言閒語,認不得真;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付之一笑可也!」

  言語越發曖昧,似乎張司事裝了一肚子關於「狀元娘子」的笑話,只為已識忌諱,不肯明言似地。洪鈞既納悶、又不安,還有些氣憤,心中一亂,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正待說一兩句重話詰責時,窗外有會館的長班在喊:「洪老爺有信!」

  張司事搶著去開門,洪鈞從裡望出去,只見除長班以外,另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中年人,識得是潘家的聽差。這就不問可知,是「老師」潘祖蔭有信。

  拆開來信,才知道猜錯了。一紙花箋,只有兩行字:「乞即顧我一談。此問文卿世兄午安。」下麵署名「蝶園」。這是潘祖蔭的父親潘曾綬的別號。

  洪鈞不知太老師忽而見召,為了何事,便將潘家的聽差喚來見面,卻問不出什麼?只好立刻套上馬褂,坐著潘家派來的後檔車,直趨米市胡同下了車,不須通報,由來接的那名聽差逕自領入花廳。

  花廳中的人不少,一見洪鈞,不約而同地閉了口,面無笑容地將視線投在他身上。接著潘觀保首先起身,由角門入內。然後是吳大澄以及殷兆鏞、龐鐘璐等等一班蘇常籍的達官,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座。

  片刻之間,走得只剩下洪鈞和潘曾綬賓主二人。洪鈞見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請安,一面問道:「太老師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來!我們細談。」

  等洪鈞坐定,聽差捧來蓋碗茶,隨即一語不發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而潘曾綬卻只是「噗嚕嚕、噗嚕嚕」地抽水煙,直到洪鈞快忍不住催問時,他才開口。

  「文卿,你在煙臺結識了一個紅倌人,是不是?」

  「紅倌人」是蘇州話,名妓的別稱。洪鈞因為有張司事的先入之言,對此一問,並不太感到意外,沉著地答說:「回太老師的話,此姝是小門生的一位風塵知己。」

  「我也聽說了,她待你很不錯。可惜,為德不卒,說不定你會毀在她手裡!」

  洪鈞大吃一驚,急急問道:「太老師,這話從哪裡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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