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出大清門折而往左,東安門前已擠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狀元,有的什麼也不看,只為擠熱鬧。順天府和宛平、大興的差役揮舞著皮鞭,不斷在吆喝,才能從人叢中開出一條路來,容禮部官員和「三鼎甲」通過。

  到得東安門前,差役更多,四下盡力攔阻,圍成一大片空地。只見東面用蘆席搭了一個彩棚,棚前陳列著長長的儀仗,簇新的紅羅傘和高腳牌,牌上金字,寫的是「欽賜狀元及第」;榜眼、探花亦各有一塊。洪鈞來不及細看,只憑禮部官員的指引,先到東安門下行禮掛榜;然後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被迎人彩棚。

  棚中只有一張大桌,桌上置著金花醴酒,照例由光祿寺準備。順天府府尹胡肇智含笑相待,一見「三鼎甲」,先道聲:「恭喜!」隨即為他們簪上映日耀眼的金花;遞過酒來,賓主對飲過三杯,隨即聽得有條宏亮的嗓子,在外面大喊:「送狀元回府!」

  胡肇智親自引導洪鈞出棚,只見「導子」已經擺好,前面是順天府府尹的儀從,後面是「三鼎甲」的銜牌。榜眼和探花都只一塊,狀元卻是一對,「欽賜狀元及第」一塊以外,另一塊是「授職修撰」。

  到得此時,洪鈞卻有些膽怯了。銜牌之後,一並排三匹馬,居中那匹,一色純白;馬脖子下掛一個紅綢鸞鈴,不斷地噴鼻踢蹄,昂首長嘶,顯得很英俊,也很不安分。洪鈞頻年奔波,慣於舟車,唯獨騎馬的機會極少,此時心氣浮動,更覺難於控馭。倘或上不得馬,或者上了馬騎不住,被馬屁股顛了下來,豈非大大的笑話!

  但如狀元不敢上馬,笑話更甚;眾目睽睽之下,唯有硬著頭皮,撩袍上前。幸好馬伕很得力,在他認蹬攀鞍時,處處扶持;而那匹白馬由於馬伕的撫慰,亦變得馴順服貼,才讓一個忐忑的心,平靜下來。

  京官不許鳴炮喝道,前導的差役只用系著長繩的軟鞭,一下一下往前抽擊地面,在喧嘩的人聲中,發出極清脆的音響,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來看「狀元遊街」。

  九陌紅塵,馬蹄得得,從東安門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門折而往西,經珠市口由宣武門大街到長元吳會館,這一個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時。順天府尹胡肇智,與榜眼黃自元、探花王文在,將狀元送到,長揖而別,轉往湖廣會館,送榜眼「回府」。

  長元吳會館冠蓋雲集,喜氣洋洋,門鼓一遍一遍響,賀客一撥一撥到,清音「堂名」吹吹打打,接連不斷。洪鈞頭昏眼花,只知道一個接一個地作揖,卻很少知道賀客姓甚名誰。

  到得午正開席,自然是狀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狀元。第一位叫章鋆,浙江寧波人,咸豐二年壬子恩科狀元,現任國子監祭酒,入值上書房,教少年王公讀書。第二位是翁同龢;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狀元,本來亦在被邀陪新貴之列,只為生來就有羊角瘋,時發時愈,這兩天正好又發病,困頓床褥,只好失陪。

  第三位是孫家鼐,字文臣,安徽壽州人,咸豐己未正科的狀元,剛由湖南學政任滿回京。第四位便是洪鈞前一科的狀元,是蒙古正藍旗人,名叫崇綺,字文山。他是咸豐初年文華殿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早就出仕;後來因為賽尚阿奉命領兵平洪楊,師出無功,虛糜钜餉,為文宗革職遣戍,崇綺亦連坐奪職。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狀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兩宮大後不敢破例,交軍機大臣核議,領班的恭王亦覺得為難。最後是有人說了一句話:「只問文章,不問籍隸」,方始定奪。四位陪客中數他的年齡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學,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與其他賀客的春風滿面,顯得很不調和。

  開席同時開戲,先跳加官,後上正戲。開鑼戲無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晉爵的口彩,郭子儀「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類。

  在洪鈞,哪怕戲再好,也無心欣賞。因為此日盛會,自己雖說是首席的上賓,其實是真正的主人;而況科名之中,最重先後,在座的除了極少數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輩,不可失禮,更不可以狀元驕人。有了這樣的瞭解,視線關顧,語言應對,十分用心,哪裡還有功夫去看紅氍毹上,如何出將入相?

  他的這種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龢自然瞭解。既是同鄉,又是同樣的出身,對這位後輩,自然要格外照應。找個空隙,悄悄問道:「文卿,你去拜過文山沒有?」

  「還沒有。」洪鈞答說,「昨天聽宣以後拜老師,直到晚上才回會館。」

  「回頭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是!」洪鈞答應著,但語聲中有不解所謂的意味。

  「有個規矩,莫非你沒有聽說過,你的謝恩表須有來歷。」

  來歷!是何來歷?洪鈞確是不知道;俯身向前,很恭敬地說:「請瓶公指教!」翁同龢別號「瓶齋」,所以洪鈞稱他「瓶公」。

  「有這樣一個規矩,不知起於何時——」

  這個規矩雖不知起於何時,但相沿已久,決不能不守。狀元蒙御筆親點,恩澤深重,自然得上表謝恩。這道謝恩表的格式,與一般奏摺不同。照例:新科狀元要向前一科的狀元請教,卻又不是登門拜訪,說幾句客氣話所能了事的;應該遞門生帖子,送上一份豐富的贄敬。

  聽翁同龢解說明白,洪鈞才知道問他拜過崇綺沒有,意思是問他可曾做到了這一套禮節。當時心裡很不安,連連說道:「這是失禮了!能不能請瓶公先為致意?回頭一散了席,我就去拜。」

  「那倒不必!你回頭去一趟就是。」

  於是等到日色偏西收戲散席,洪鈞立刻驅車去拜崇綺的門。既然自居于門生,當然要行大禮;崇綺還了半禮,留洪鈞吃點心,很說了一些「不欺暗室」、「不二色」之類的道學話頭。又說:當今皇帝沖齡典學,兩宮太后極其認真。君上固為臣下的楷模,臣下的品德,亦可啟沃聖心。因此,居官總以品行為第一。否則,就是言官不上彈章,兩宮太后亦會派人訪查,倘或私德不修,必遭貶黜。

  這番話表明了崇綺是為做官而講道學;洪鈞心裡雖有些鄙薄這位新任的老師,卻也未嘗沒有警惕,很誠懇地表示接受訓誨。

  「老弟早點回去息著吧!我不留你便飯了。」崇綺很體貼地說,「我是嘗過這個滋味的,一旦得意,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過幾天還要朝考,雖然對你的關係不大,但如文字不出色,到底也惹人閒話。」

  洪鈞覺得這兩句話,才算是令人心說誠服,連連稱是。而且回會館以後,除了必須要拜的客以外,總是儘量找時間休息,好歹過了朝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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