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由於文祥的態度,洪鈞頓有感激知遇的心情,自覺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為報答,所以不計一己看法的得失,很快地答道:「遠交近攻,古有明訓。俄國雖與我接壤,亦應在遠交之列。因為用兵西陲,勞民傷財,自古所戒。門生的愚見,老師既已洞察俄國有『蠶食上國之志』,則應付之道,唯有杜其蠶食的藉口。中俄邊境,犬牙相錯,迄無明確的國界,此不特長其蠶食的藉口,亦啟其覬覦的野心。是故今日對俄的要著,莫先於劃清疆界。疆界清,爭端息;縱有爭端,亦不難明其是非,交涉亦有憑藉。」

  「高明、高明,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文祥躊躇著說,「極想留老弟台在這裡便飯,從容請教。只是,」他忽然笑了,「你的老師還有好幾位,今天理當去道謝。如果強留,不但害你失禮,也叫別人罵我霸道,想一個人獨佔好門生。」

  這幾句話中的師生情份,使得洪鈞激動了,急急起身,又是一跪:「老師如此垂青,真叫門生不知何以為報了!」

  「請起、請起!等你『釋褐』以後,我再約你長談。」說到這裡,文祥轉臉喊一聲:「來啊!」

  廊下的聽差,應聲而進;文祥揮一揮手讓他站在原處,自己迎上前去,輕聲說了幾句。然後又回到原處落座。

  「你去見了倭中堂沒有?」

  「門生就是從倭老師那裡來的。」

  「倭中堂是方正君子!學有本擬,真叫人佩服。不過,你總也知道,如今時異勢遷,『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是辦不通的。」

  洪鈞知道,倭仁是守舊派的領袖。前幾年為設立同文館一事,倭仁與恭王、文祥鬧得勢如水火。如今聽文祥的話,對倭仁仍表推崇,只是在昧於大勢這一點上,微致不滿,亦可說是不失溫柔敦厚,益發欽佩文祥的為人。只是兩位都是老師,他不便妄作雌黃,唯有微笑。

  「方今世變日亟,國家最需通達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圖自強。如今有一種見解,以師法西人為恥,我最不敢恭維。天下之恥,莫恥於我不如人。師夷之長,使夷人不敢輕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說:「你如今獨佔鰲頭,天下讀書人都想步你的後塵,你就有領導士風的責任。盼你多講有用之學,不僅為將來一己大用之計,亦所以振刷風氣,關係不淺。勉之,勉之!」

  「是。」洪鈞垂手肅立,「門生必遵老師的訓海。」

  「我不留你了,請吧。」

  「是。」洪鈞搶上數步,打起簾子,讓文祥先走。

  走到廊上,只見剛才奉召的那名聽差,手裡托一個朱漆圓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封套,看見主人送客,便側身站在一邊,將託盤往前一遞。

  「你不許跟我客氣,」文祥一隻手抓住洪鈞,一隻手取起紅封套,塞在他手裡,「我知道你境況不佳;在京裡也沒有闊親戚照應。狀元雖好,開銷很大,我借你二百兩銀子,你將來放了考差再還我。」

  洪鈞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覺眼眶一陣發熱,趕緊低下頭去。為了掩飾,不能不馬上開口,輕輕說了句:「門生唯有竭盡駑駘;報國即所以報師。」

  「好一個『報國即所以報師』!你本是『天子門生』,報國、報君、報師原是一回事。」

  走遍九城,回到會館已經入夜,廳上燈火輝煌,張司事已備下一桌酒席相賀,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鈞連連拱手道歉,接著又推讓首座,擾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吳寶恕,右首是吳大澄,此外即依殿試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間當然以眾星拱月的洪鈞為酬酢的中心;最殷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張司事。他很起勁地告訴洪鈞說,明日金殿傳臚,順天府府尹將狀元送回會館,隨即開賀,定的隆福堂的席,約的「三慶徽班」的戲班子,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這是同鄉京官公請,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請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張司事得意異常地說,「除非我們長元吳會館;哪個會館都沒有我們出的鼎甲多。」

  「僥倖,僥倖!」洪鈞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剛才我在潘府上,沒有見著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發帖,無論如何要當面道個謝。」

  「星老」就是潘祖蔭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親潘曾瑩。已無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蘇州同鄉,就數他齒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過,他本人的心境並不好,因為楊鼎來居然亦在金殿臚唱之列,這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座中頗有人瞭解潘曾瑩深居簡出,即令洪鈞請見,亦未必就能會面。不過,這些話說來煞風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吳大澄說了句:「星老情懷落寞,倒是不去打攪他的好。」

  得此一說,洪鈞心裡明白。由潘曾瑩想到楊鼎來,由楊鼎來想到倭仁的話,心中深有警惕:將來要想在宦途上扶搖直上,一帆風順,第一件要當心的事,就是不能落個品行不佳的批評。

  * * *

  傳臚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時剛過,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經陸續到達,在本衙門朝房待命。殿上已陳設了全副鹵簿,殿內東面設一張黃案,上置「金榜」,禮部官員細心檢點妥當,通知鴻臚寺的官員,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進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橋北。太和門外待命。入殿之前,分為兩行,單數進昭德門,雙數進貞度門,跪在丹墀後面——前面是銅制的品級山,自正一品至從九品,東西各兩行,百官各依品級就位。唯有八員讀卷官,不論品級,一律跪在品級山之前。

  及至皇帝禦殿,三跪九叩,行禮已畢。新升的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上殿直趨黃案,雙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起立轉身,將金榜放在預先陳設在那裡的、鋪著黃緞的小案上,然後連案舉起,由左階下丹墀,將榜案置於禦道正中的龍亭中。

  於是,鴻臚寺官員高聲慢唱:「傳臚!」

  餘音嫋嫋聲中,禮部司官出班宣讀諭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欽此!」

  接下來仍是鴻臚寺官員唱名——這就是所謂「傳臚」。首唱:「一甲一名洪鈞!」末字未終,樂聲大作。跪在後面的洪鈞,隨即起身,急步而趨,越過所有的品級山,跪在讀卷官後面。榜眼、探花,亦複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狀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個總數,也無須出班,即在原地隨眾行禮。

  傳臚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並不退朝,在寶座上遙望,目送「三鼎甲」由禦道出正門。鼓樂前導,禮官捧榜,「三鼎甲」後隨,由禦道正中出太和門、午門以及作為紫禁城正門的端門。再筆直往南,便是天安門、大清門——這五道禁宮正門,平時關閉,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駕出入,方始開啟。此外只有兩種情形之下才會開啟,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門抬入,便成皇后;一是傳臚,草廬寒士,能由大清門出來,必為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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