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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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總要看重名教二字。尤其是讀書人,如果連這兩個字都可以不顧,則編氓之民,無父無君,豈不是不足怪了?」倭仁很起勁地說:「你如今獨佔鰲頭,一言一行,為天下觀瞻所系;更當敦品勵行,作士林的表率。」 「是!」洪鈞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說:「老師的訓誨,門生不敢忘記。」 「你請坐!」倭仁的談興很好,問起洪鈞平日讀些什麼書,又大談「朱陸異同」,留客坐了個把鐘頭,方始端茶送客。 門生拜老師,名為「軟進硬出」——進門走邊門,出門走正門。倭仁齒德俱尊,洪鈞當然要辭謝,一再請老師留步。但倭仁為人真個方正,堅持禮不可廢,命人開了中門,一直送到門外方罷。 師弟倆揖讓了好一會,直待倭仁回身入內,洪鈞方始登車。照路程遠近排定的順序,去拜謁文祥。 文祥是他會試的座師。不巧的是,兩次登門,文祥都不在家。而這位隸屬正紅旗,出身滿洲八大世家之一瓜爾佳氏的軍機大臣,是當朝除親貴以外的第一重臣,所以洪鈞非得去見一見這位老師不可。 門生拜老師,照例親自投帖;門上見是狀元,禮數又自不同,不待通報,便自作主張將洪鈞延入大廳。不多一會跑上房的聽差,出來傳話:「請洪老爺書房坐。」 曲曲折折引入書齋,只見一位長髯老翁,身材不高,而一臉藹然之氣,正在廊上散步。抬頭看到洪鈞,臉上立刻浮起喜見佳子弟的那種笑容,「恭喜,恭喜!」說著,加快腳步迎了上來。 這就是文祥。洪鈞看到他的那種歡欣的表情,心頭充滿了溫暖感激;顧不得要紅氈條,便在青磚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說道:「給老師請安!」 「何必,何必!當不起大禮。」文祥親手扶起他,執住他的手便不放了,一面牽著他進屋,一面說道:「承你枉駕兩次,我都失迎了。我也很想找你談談,要跟你討教。」 「老師言重了!」 「我不是假客氣。你請坐!」文祥自己先坐了下來,順手一拉,將洪鈞拉得在他下首坐下,先問一句:「還有幾處客要拜?」 這是想留久坐之意,洪鈞心想,如說還有七處要拜,等於表示急著想走,自是不妥。因而打個折扣說:「還有三四家。」 「那還早。」文祥說道,「你的殿試策論,我已請人抄來,細讀過了,確非等閒。」 「老師過獎。」 「我聽說你對西北輿地之學,很下過一番功夫。可有這話?」 「是!」洪鈞想了一下答說:「門生早年涉獵元史,自覺不明西北輿地,不知元朝源流。所以曾發奮用功。只是資質愚魯,一無成就可言。」 「不必客氣!這是一門絕學。你能有志於此,足見抱負不凡。」文祥換了個話題問:「你對洋務持何看法?」 這一問,洪鈞不敢隨便回答。因為咸豐末年,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倉皇出狩,留下恭王在京辦理撫局,其實就是文祥一手在主持。出入敵營,與洋人多方周旋,頗知「夷情」。事定以後,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設置三口通商大臣,開辦同文館,亦都是出於他的細心策劃。洪鈞在東海關所瞭解的一些洋務,如果拿來唬那些不知天下之大的達官,綽綽有餘;在文祥面前就顯得不夠了。是故他出言不能不慎重。 略想一下,記起文祥當年論國勢的奏摺,便借題發揮:「記得老師論前幾年的情勢:『發撚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國壤地相接,有蠶食上國之志,肘腋之憂也。』如今心腹之害已除,肘腋之患將滋,居安思危,不可不早圖之!」 文祥頻頻點頭,雖未有贊許之詞,但神色間深有所思,見得對洪鈞的見解,相當重視。 「如果肘腋之患,演變為心腹之患;倒要請教,如何及早綢繆?」 這是問到對付俄國的策略。以文祥主持洋務的地位,這一問既非論學,更非閒談;而洪鈞的意見,亦就很可能成為對俄策略的張本。這使得他驚喜地發現,一夕之間,已由布衣而參與廟堂大計,頓有顧盼自豪之感。但想起古人垂誡:「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亦不免戒慎恐懼,不敢率爾陳詞。 於是,他先應一聲:「是!」然後凝神細想了片刻,徐徐答道:「漢初西域三十六國,大部分在今新疆。其東北為匈奴,西北為烏孫。烏孫地當伊黎河一帶,不在三十六國之內。前漢書『西域傳』顏注:『烏孫于西域諸戎,其口最異;今之胡人青眼赤須,狀類彌猴者,本其種也。』所謂『青眼赤須』,就是碧眼黃髮。又史記:『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中,其人皆深眼多須髯』,都是形容洋人的相貌。足見當時的烏孫,就是現在的俄國。國初稱俄國為『羅刹』,今稱『羅來』。門生疑心,或者即由『烏孫』一名相沿而來,古音與今音不同,尚待細考。」 「嗯,嗯!」文祥欣然接口,「老弟台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漢武謀斷匈奴右臂,遣張騫三次出使西域,第三次結好烏孫。至宣帝時,烏孫果然助漢大破匈奴。看來『以夷制夷』,自古皆然。」 「是的。」洪鈞本想自抒所見,話未出口,發覺不妥,又咽了回去。 「怎麼?」文祥已經看出來了,鼓勵他說,「盡說不妨。」 「是!」洪鈞考慮了一下,認為確是「盡說不妨」,膽便大了,「回老師的話,『以夷制夷』須我能制制夷之夷,不然恐有反受其制之虞。漢宣帝本始三年,漢兵大發,五道並出;烏孫發騎兵五萬,助漢大破匈奴,獲『馬牛羊驢橐駝七十余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由此以觀,說烏孫趁火打劫可也。烏孫出兵,不過為圖一己之利,初無助漢之心,是不可不辨!」 文祥驚然動容,「誠然,誠然!高論極是。『須我能制制夷之夷』這句話,更當記取。」他謙誠的問道:「然則以老弟台看,計將安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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